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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见过的人中,他比谁都能背诵车尔尼霍夫斯基的诗歌,也许比车尔尼霍夫斯基自己还能背。他在背诵时声情并茂,这样一位深受缪斯启迪的诗人,因此堪称音乐诗人,没有典型的犹太村庄情结,无所顾忌地描写爱情,甚至描写感官享乐。爸爸说,车尔尼霍夫斯基从未沉湎于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痛苦之中。

每逢这样的时刻,妈妈都会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从内心深处为他不加掩饰的快乐本性感到震惊,但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说话。

爸爸拥有显著的“立陶宛人”气质。他非常喜欢使用“显著”一词。(克劳斯纳一家来自敖德萨,但在这之前住在立陶宛,在立陶宛之前显然住在马特斯多夫,今日奥地利东部的马特斯堡,靠近匈牙利边境。)他是个多愁善感、满怀热情的人,然而大半辈子憎恨所有形式的神秘主义与幻术。他把超自然现象视为江湖骗子和魔术师营造的产物。他认为,哈西德主义注故事只不过是民间传说,在说出这个词时,他总是做出愤怒的怪相,同使用“胡言乱语”、“陷入迷狂”、“麻醉剂”或“直觉”等词的表情一样。

妈妈一贯倾听他讲话,她不接他的话茬,却向我们报以忧伤的微笑,有时对我说:“你爸爸是个聪明而有理性的人,甚至在睡觉时都具有理性。”

妈妈过几年去世后,他的乐观明朗有些渐渐减退,除了不再口若悬河之外,情趣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接近妈妈的志趣。他在国家图书馆的一间地下室发现了伊萨克·洛伊夫·佩雷茨注以前鲜为人知的一份书稿,是作家青年时代的一个练习本,里面包括了各种各样的速写、信手涂抹之作、诗歌习作,以及不为人知的短篇小说《报复》。爸爸到伦敦去了几年,在那里就这一发现撰写博士论文,通过与具有神秘色彩的佩雷茨的邂逅,他同早年车尔尼霍夫斯基的狂飙突进相去渐远。他开始学习远方民族的神话和民族传奇,浏览意第绪语文学,如同某人把拉住扶手的手松开,逐渐迷恋上小到佩雷茨短篇小说、大到哈西德故事的神秘魅力。

但是,在那些年,我们常常星期六下午步行去塔拉皮尤特大街的约瑟夫伯伯家,爸爸仍然试图教导我们像他那样开明。父母经常谈论文学。爸爸喜欢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易卜生和车尔尼霍夫斯基。妈妈则偏爱席勒、屠格涅夫和契诃夫、斯特林堡、格涅辛注、比阿里克,也谈论住在塔拉皮尤特大街约瑟夫伯伯家对面的阿格农先生。然而我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约瑟夫伯伯和阿格农先生之间并没有伟大的友谊。

当约瑟夫·克劳斯纳教授和阿格农先生二人碰巧相遇时,那小路上刹那间有了礼貌而冰冷的感觉。他们会把帽子举到一尺来高,微微欠身,大概都在从内心深处希望对方永远消失,湮没在深渊。

约瑟夫伯伯不觉得阿格农先生多了不起,认为阿格农先生的创作长篇大论,有股乡村野气,用各种各样伶俐过头的领诵者的装饰音点缀。阿格农先生则对此耿耿于怀,但最终报了一箭之仇,在塑造长篇小说《希拉》中那个荒唐可笑的巴赫拉姆教授这一形象时,把讽刺矛头直指约瑟夫伯伯。幸亏约瑟夫伯伯死在《希拉》出版之前,因而免除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而阿格农先生多活了几年,一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拥有世界声誉,不过他也深受其苦,眼睁睁看着塔拉皮尤特大街两人一同住过的那条死胡同被重新命名为克劳斯纳街。从那时到去世,他不得不忍受屈辱,做克劳斯纳街上著名的阿格农。

于是乎直到今朝,命运故意作对,决意让阿格农之家伫立在克劳斯纳大街中央。

而克劳斯纳之家则注定被拆毁,命运还是故意作对,在那里造了一幢普普通通的方形公寓楼,俯瞰一群群游人经过阿格农之家。

注 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1875—1943),生于俄国,20世纪20年代移居旧巴勒斯坦,做过医生,30年代定居耶路撒冷,是最重要的希伯来诗人之一。

注 指著名的犹太历史学家、希伯来文学家约瑟夫·克劳斯纳(1874—1958)。他是作家家族链条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作家父亲的伯伯,但作家在叙述时,习惯将其称作“克劳斯纳伯伯”。

注 比阿里克(1873—1934),生于乌克兰,1921年定居特拉维夫,素有“以色列民族诗人”之称。

注 哈西德主义,指18世纪出现在东欧的犹太教虔修派运动。

注 伊萨克·洛伊夫·佩雷茨(1852—1915),生于波兰,现代著名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小说家。

注 尤里·尼桑·格涅辛(1879—1913),希伯来语小说家,生于乌克兰,后辗转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