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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过去了六十年,我还能记得他的气味。我召唤那气味,它就重新回到我身边。那气味有些粗糙、带着土腥,但却强烈而惬意,令我回想起触摸粗麻袋布的感觉,近似于忆及触摸他的皮肤,松散的头发、浓密的胡须摩擦我的脸颊,让我感到惬意,就像冬日待在温暖、昏暗的旧厨房里。诗人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注死于1943年秋天,那时我只有四岁多,于是乎这种感官记忆只能通过几个阶段的传播与扩大才能够存留下来。爸爸妈妈经常使我忆起那些瞬间,因为他们喜欢向熟人炫耀孩子曾经坐在车尔尼霍夫斯基的腿上,玩弄他的胡须。他们总是朝我转过头来请我确认那段故事:“你还记得那个安息日下午沙乌尔伯伯把你放在他腿上,叫你小淘气包,对吧?”

我的任务是给他们背上一再重复的话:“对。我记得清清 楚楚。”

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我记起的那幅画面与他们的版本有些不同。

我不想毁坏他们的画面。

我父母有重复这个故事的习惯,并让我予以确认,确实为我强化并保留了对那些瞬间的记忆。倘若不是由于父母的虚荣,这记忆恐怕早已淡漠或消失。但是他们的故事与我记忆中的画面有别,我所保存的记忆并非只是父母故事的反映,而是直接的生活,父母扮演的伟大诗人与小孩子的形象与我脑海里的画面不同,证明我的故事并非一味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按照父母的版本,帷幕拉开,一身短打的金发男孩坐在希伯来诗歌巨匠的膝头,抚弄并拉扯他的胡子,而诗人则给小家伙一个赏赐,叫他“小淘气包”,而孩子呢——哎呀,童言无忌!——则一报还一报,说:“你自己是淘气包!”对此,按照爸爸的版本,创作了《面对阿波罗神像》的人回答说“也许我们两人说得都对”,甚至亲吻我的脑袋,爸爸将其解释为某种先兆、某种膏油仪式,仿佛可说是普希金弯腰亲吻托尔斯泰的脑袋。

但在我的记忆中,父母那不断重现的探照灯光或许可以帮助我保存那幅画面,但绝不是镌刻下那幅画面。我脚本中的画面并非像他们的那样甜美,我没有坐过诗人的膝头,也没有揪过他那著名的胡须,但我的确在约瑟夫伯伯注家里摔了一跤,摔倒时咬破了舌头,流了点血,我哭了起来,诗人也是个儿科医生,比我父母早一步来到我面前,用他那双巨大的手把我扶起来。我甚至现在还记得,他抱起我时,我背对着他,哭号的脸冲着房间,他把我在怀中掉了个方向,说了些什么,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当然不是把普希金的桂冠献给托尔斯泰。我在他怀里挣扎时,他强行掰开我的嘴,让人拿来些冰块,察看一下我的伤口,说:

“没关系,只是擦伤,我们现在哭鼻子,我们一会儿就开怀 大笑。”

大概是因为诗人说话时把我们二人都包括在内,或者因为他两颊蓬乱的胡须碰到我的脸,像条粗糙温暖的厚毛巾,或者真的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熟悉的气味,那气味我至今还能想象得到。(那不是剃须水或肥皂的气味,也不是烟草味,而是绝对的体味,非常浓烈,像冬日鸡汤的气味。)我很快便平静下来,显然,我和平时一样,惊吓胜于疼痛。毛茸茸的尼采胡蹭在我脸上,有些发痒。接下来,我只记得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小心翼翼把我放到约瑟夫伯伯(即约瑟夫·克劳斯纳教授)的沙发上,没有大惊小怪,诗人医生,要么就是妈妈把琪波拉伯母急急忙忙拿来的冰块塞进我的嘴里。

我只记得这些,在那一瞬间,业已形成的“民族复兴一代”诗人巨匠,与正哭哭啼啼、日后所谓“以色列国家一代”作家的微不足道的代表,没有交流名垂千古的妙语。

这件事过了三四年后,我会说车尔尼霍夫斯基的名字了。当听说他是个诗人时,我并不吃惊,那时候,耶路撒冷几乎人人都是诗人,要么就是作家,要么就是研究家,要么就是思想家,要么就是学者,要么就是改造世界的人。博士头衔也不会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在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家里,所有的男客不是教授,就是博士。

但是,他不只是一位老博士或教授。他是儿科医生,一个头发蓬乱的人,目光含笑,两只大手毛茸茸的,胡须浓密,脸颊粗糙,身上散发着独特的气味,强烈、柔和的气味。

直到今日,每当看到诗人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的照片或者画像,或者是看到放在作家车尔尼霍夫斯基故居入口处的头部雕像,我都会立刻被他那令人舒适的气味裹挟,那气味像冬天的毛毯。

与我们时代许多犹太复国主义者一样,爸爸有点秘密迦南人支持者的味道。东欧犹太村庄及其一切,以及当代文学创作中比阿里克注和阿格农对它进行的表现,令他感到窘迫难堪。他想让我们脱胎换骨,像满头金发、有男子气概、晒得黝黑的希伯来欧洲人,而不是犹太东欧人。他一向憎恨意第绪语,称之为“胡言乱语”。他把比阿里克视为受难者诗人,“永恒死亡者”诗人,而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则是冲破新黎明的先锋,标志着以“风暴之势征服迦南”的黎明。他能带着极大的热情,将《面对阿波罗神像》倒背如流,然而没有注意到诗人自己依旧膜拜阿波罗,不愿意向狄俄尼索斯唱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