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序(第3/3页)

希伯来教育模式也在倡导培养新人和土地的联系,对通过在田野里劳作而取得的成就予以奖励与表彰,那么令中国读者熟知的基布兹则成为新人与土地之间的桥梁之一。早在20世纪60到80年代,奥兹的基布兹小说(《胡狼嗥叫的地方》、《何去何从》、《沙海无澜》等)中的许多人物,尤其是老一代拓荒者就是坚定不移,往往把给大地带来生命当作信仰,甚至反对年轻人追求学术,不鼓励他们读大学。但是受教育程度较高的欧洲犹太人具有较高的精神追求,对以色列建国前后恶劣的生存环境和贫瘠的文化生活感到不适。奥兹的父亲虽然不反对基布兹理念,认为它在国家建设中很重要,然而,他坚决反对儿子到那里生活:“基布兹是给那些头脑简单身强体壮的人建的,你既不简单,也不强壮,你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一个个人主义者。你当然最好长大后用你的才华来建设我们亲爱的国家,而不是用你的肌肉。”而父亲的一个朋友,虽然对基布兹及新型农场坚信不疑,主张政府把新移民统统送到那里,彻底治愈大流散与受迫害情结,通过在田间劳作,铸造新希伯来人,然而却因自己“对阳光过敏”、妻子“对野生植物过敏”,永远地离去。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仅困扰着旧式犹太人,也在考验着新希伯来人。

作品中的小主人公后来违背父命,到基布兹生活,并把姓氏从克劳斯纳改为奥兹(希伯来语意为“力量”),表明与旧式家庭、耶路撒冷及其所代表的旧式犹太文化割断联系的决心,但是却难以像基布兹出生的孩子那样成为真正的新希伯来人:“因为我知道,摆脱耶路撒冷,并痛苦地渴望再生,这一进程本身理应承担苦痛。我认为这些日常活动中的恶作剧和屈辱是正义的,这并非因为我受到自卑情结的困扰,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们,这些经历尘土与烈日洗礼、身强体壮的男孩,还有那些昂首挺胸的女孩,是大地之盐,大地的主人。宛如半人半神一样美丽,宛如迦南之夜一样美丽。”而我,“即使我的皮肤最后晒成了深褐色,但内心依然苍白”。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人公始终在旧式犹太人与新型希伯来人之间徘徊,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心灵冲突,令他柔肠百转,不断反省自身,如饥似渴地读书,进而促使他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

正如书中所言,奥兹弃家去往基布兹,在20世纪50年代可被视作耶路撒冷孩子反对家庭的极致。造成他彻底反叛家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母亲自杀,父子反目。母亲是《爱与黑暗的故事》中着墨最多的人物,奥兹通过对母亲悲剧命运的细腻描写与分析,从又一个侧面展示了旧式犹太人在巴勒斯坦的生存艰辛。

奥兹的母亲生于波兰,是个家道殷实的磨坊主的女儿,住在有着林荫大道的宅邸之中,那里有果园,有厨师,有女佣。她美丽优雅,才华横溢,多愁善感,在欧洲读书时虽然受到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影响,向往圣地,但算不上真正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母亲以及与她年龄相仿的女生抵达耶路撒冷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处在无法忍受的黑暗人生边缘。这里有尿布,丈夫,偏头疼,排队,散发着樟脑球和厨房渗水槽的气味,与欧洲大陆形成强烈反差,更与自己的青春梦想相去甚远。用奥兹的话说,母亲在带有朦胧美的纯洁精神氛围里长大,但是在热浪袭人、贫穷、充满恶毒流言的耶路撒冷,“其护翼在石头铺就的又热又脏的人行道上撞碎”。母亲在奥兹的生命里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她的猝然消逝,对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主人公幼小的心灵造成难以愈合的创伤。尽管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作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她,但在心中“经常一幅画面接一幅画面,构筑她人生的最后岁月”。书中用大量篇幅描写母亲在自杀前几年,每逢秋日将至之时,身体状况便逐渐恶化的情状,令人不禁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悲秋”主题。“悲落叶于劲秋”,小主人公透过泪眼,注视着母亲的生命之花在抑郁中一片片凋零,并隐约暗示父亲出门“采摘新蕊”,其间夹杂着幼子永远无法化解的痛与悔,不解与追问,令人不胜唏嘘。

钟志清

注 基布兹,其希伯来语词根有“聚集”、“团体”之意,指以色列所特有的一种集体合作社区,人们在那里一起劳动,财产共有。基布兹建立于20世纪初期,在以色列国家建设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今逐渐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