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序(第2/3页)

在这种文化语境下,“大流散”不光指犹太人散居在世界各地这一文化、历史现象,而且标志着与犹太复国主义理想相背离的一种价值观念。否定大流散文化的目的在于张扬拓荒者——犹太复国主义者文化。在否定大流散的社会背景下,本土以色列人把自己当作第三圣殿——以色列国的王子,在外表上崇尚巴勒斯坦土著贝督因人、阿拉伯人和俄国农民的雄性特征:身材魁梧、强健、粗犷、自信、英俊犹如少年大卫,与大流散时期犹太人苍白、文弱、怯懦、谦卑、颇有些阴柔之气的样子形成强烈反差。并且,他们应具有顽强的意志力和坚韧不拔的精神,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英勇无畏,有时甚至不失为粗鲁,在战场上则勇敢抗敌,不怕牺牲。相形之下,大流散时期的犹太人,尤其是大屠杀幸存者则被视作没有脊梁、没有骨气的“人类尘埃”。

要塑造一代新人,就要把当代以色列社会当成出产新型的犹太人——标准以色列人的一个大熔炉,对本土人的行为规范加以约束,尤其是要对刚刚从欧洲移居到以色列的新移民——多数是经历过大屠杀的难民,进行重新塑造。熔炉理念要求青年一代不仅热爱自己的故乡,还要和土地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足踏大地。他们即使讲授《圣经》,也不是传授信仰或者哲学,而是要大力渲染《圣经》中某些章节里的英雄主义思想,讴歌英雄人物,使学生熟悉以色列人祖先的辉煌和不畏强暴的品德。这样一来,犹太民族富有神奇色彩的过去与犹太复国主义先驱者推重的现在,便奇异般地结合起来了。在当时的教育背景下,有的以色列年轻人甚至把整个人类历史理解成“令犹太人民感到骄傲的历史,犹太人民殉难的历史,以及以色列人民为争取生存永远斗争的历史”。

《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就有这样一个教育之家,那里也讲授《圣经》,但把它当成时事活页文选集。先知们为争取进步、社会正义和穷人的利益而斗争,而列王和祭司则代表着现存社会秩序的所有不公正。年轻的牧羊人大卫在把以色列人从腓力士人枷锁下解救出来的一系列民族运动中,是个勇敢的游击队斗士,但是在晚年他变成了一个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者国王,征服其他国家,压迫自己的百姓,偷窃穷苦人的幼牡羊,无情地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但是,在许多经历流亡的旧式犹太人眼中,尤其是一心想让儿子成为一名举世闻名的学者、成为家族中第二个克劳斯纳教授的父亲,把这种教育视为一种无法摆脱的危险,他决定把儿子送到一所宗教学校。他相信,把儿子变成一个具有宗教信仰的孩子并不可怕,因为无论如何,宗教的末日指日可待,进步很快就可以将其驱除,孩子即使在那里变成一个小神职人员,但很快就会投身于广阔的世界中,而如果接受了前一种教育,则会一去不返,甚至被送到基布兹注。

生长在旧式犹太人家庭、又蒙受犹太复国主义新人教育的小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带有那个时代教育思想的烙印。即使在宗教学校,他们也开始学唱拓荒者们唱的歌,如同“西伯利亚出现了骆驼”。对待欧洲难民,尤其是大屠杀幸存者的态度也折射出以色列当时霸权话语的影响:我们对待他们既怜悯,又有某种反感。这些不幸的可怜人,他们选择坐以待毙等候希特勒而不愿在时间允许之际来到此地,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吗?他们为什么像羔羊被送去屠宰却不联手奋起反抗呢?要是他们不再用意第绪语大发牢骚就好了,不再向我们讲述那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就好了,因为那边所发生的一切对他们、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荣耀之事。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要面对未来,而不是过去,倘若我们重提过去,那么从《圣经》和哈斯蒙尼时代,我们肯定有足够的鼓舞人心的希伯来历史,不需要用令人沮丧的犹太历史去玷污它,犹太历史不过是堆沉重的负担。

否定流亡、否定历史的目的是为了重建现在。在祖辈的故乡建立家园,这便触及以色列犹太人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即伴随着旧式犹太人的定居与新希伯来人的崛起,尤其是伴随着以色列的建国,众多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踏上流亡之路,阿以双方从此干戈不断。借用美国学者吉姆拉斯—劳赫的观点,以色列犹太人具有深深的负疚感:为在两千年流亡和大屠杀时期听任自己遭受苦难负疚;为即使失去了古代信仰仍旧回到先祖的土地上负疚;为将穆斯林村民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负疚。

作为一部史诗性的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演绎出以色列建国前后犹太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内部冲突和两个民族之间的冲突,再现了犹太民族与阿拉伯民族从相互尊崇、和平共处到相互仇视、敌对、兵刃相见、冤冤相报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揭示出犹太复国主义者、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超级大国等在以色列建国、巴以关系上扮演的不同角色。文本中的许多描写,均发人深省。限于篇幅,笔者不可能在此将此问题逐层展开,只想举些形象的例子:小主人公在三岁多时曾经在一家服装店走失,长时间困在一间黑漆漆的储藏室里,是一名阿拉伯工友救了他,工友的和蔼与气味令他感到亲切与依恋,如同父亲;另一次是主人公八岁时,到阿拉伯富商希尔瓦尼的庄园做客,遇到一个阿拉伯小姑娘,他可笑地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自居,试图向小姑娘宣传两个民族睦邻友好的道理,并爬树抡锤展示所谓新希伯来人的风采,结果误伤小姑娘的弟弟,可能使后者终身残废。数十年过去,作家仍旧牵挂着令他铭心刻骨的阿拉伯人的命运:不知他们是流亡异乡,还是身陷某个破败的难民营。巴勒斯坦难民问题就这样在挑战着犹太复国主义话语与以色列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