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20/22页)

后来,埃斯特通过欢快、机灵、敏锐的观察发现了他,并把他定格在记忆中。一天又一天,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那位在销售公司的朋友又坐在那儿了!你认为他会销售什么呢?我从未看见他做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你以前注意过他吗?”她热切而欢快地说,一边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耳朵。“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他成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吃惊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以前看见过他吗?他一直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迷惑地做了一个不敢苟同的姿势。“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问道,露出严肃、吃惊的表情。“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他在思考什么?”

“啊,我不知道,”我冷淡地说,“我认为,他什么都没想。”然而从那一刻起,那个人的脸便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了。此后的几个星期,她每天来这里的时候,都会看看街对面,然后欢快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出一种满意、肯定的真挚之情。当人们看见自己记忆中某种熟悉的、宽慰的事物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嗨,我看见我们的老朋友了,看见销售公司了,他仍然向窗外眺望呢!我很想知道他今天在想什么?”说完,她会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面容因愉快和开心变得绯红。接着,过了好一阵子,他像个孩子似的对词汇和韵律着了迷,她出神、严肃地冥想着词儿的奇特节拍,神态平静地从唇间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声音:“Corp—Borp—Forp—Dorp—Torp.”然后,她又一本正经、欢快地吟诵起来,好像发现了新事物一样露出得意的神态。

“销售公司,销售公司。他整天坐在那儿,什么活儿也不干!”尽管我反驳地说她的诗句既无意义又不合理,但她却把绯红的脸往后一仰,高声大笑起来,发出了一阵洪亮、欢快、得意的呼喊。

接下来,我们不再笑话那个人了。虽然我们一开始注意到他时,觉得他的懒惰似乎不可思议且滑稽可笑,他所从事的工作似乎很神秘,但是他凝视窗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巨大的、难忘的特点。日复一日,熙来攘往、为生活和业务奔忙的车辆在他面前的大街上驶过。日复一日,大篷车和运货马车来了,司机、车夫、包装工人全都在他眼前一涌而过,空气里充斥着他们刺耳的叫喊声,他们情绪烦躁,但却专注于自己开车的活儿,窗子里的那个人却从不动摇,始终专注、出神地呆望着。

那个人的脸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固定在那儿,就像一个人的头脑中对整个城市生活所形成的难忘形象中的一个。在我看来,它变成了固定和判断的永恒形象,是上千天的城市生活中漫无边际的混乱和遗忘的审查者,是我自己生活中备受折磨的疯癫和不安的审查者,它公正无私,永不改变。

因为黑夜即将到来,我会再次见到黑夜黝黑的面孔,再次生活在拥挤的黑暗世纪里——这个黑暗世纪从灯光延伸到阳光,从午夜一直延伸到清晨。

对听到的片言只语所作的思考,对一个轻蔑眼神产生的强烈嘲弄,一个年轻恶棍和他的同伙在我窗下经过时发出的嘲笑声,或是记忆里的某些意外事件,某个音调的变化,某个微笑的延长,任何随意的举动或言语或情况所造成的可怕歪曲,或者由于表面看不见的某种缘故,疯狂、憎恨、绝望的洪流,会随着邪恶的魔法醒来,毒害我,骨头、大脑、血液,它的恶毒污秽所形成的恶臭腐败物侵入了我生命的每一处组织,成为我情妇的不忠与背叛的直接、确凿的证据。

接着我就会打电话给那个女人,如果她接了电话,我就会恶毒地诅咒、辱骂她,问她的情夫在什么地方,问她刚才是否和他在一起,即便她发誓说没有别的人在场,我仍然会相信她的情夫就站在她背后低声耳语、窃笑。即使在咒骂她的时候,我也感到了那种无法平息的懊悔所引起的令人心碎的痛苦。我会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找我。我会把电话机从墙上扯下来,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似乎这个玩意儿就是毁了我的那个邪恶、恶毒的罪魁祸首。

我会拼命喝酒,直喝得滴酒不剩,暂时感到了酒精带给我的那种充满活力、短暂、虚假的幻觉,然后就夺门而出,跑到街上骂人、打架,与整个城市,与所有的人——在隧道里、大街上、沙龙里,或在饭馆里的人打架。一个世纪的生活,上百个生命的死亡、希望、毁灭,全都收纳在黑夜包容一切、巨大的朦胧之中。黑夜就像巨人一样疯狂地跳着舞,而白昼会不可思议地再次到来,就像诞生,就像希望,就像欢乐,而我也会从疯狂中被拯救出来,发现自己再次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正迈过大桥朝家走去。早晨,光亮、明媚的早晨,不可思议地照耀着这座伟大城市高耸的大楼及其悬崖峭壁般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