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1/22页)

就这样,我躺在母亲的寄宿公寓里不停地思考着、感受着,内心不停地说着话,可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以外,屋里什么也没有。风暴摇撼着房子,大风在屋顶上猛冲,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就像梦境一样消逝、破灭了。

突然间,我明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曾寻找、都在寻找他的父亲,即使他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也会狂热地在喧闹的街头寻找他的父亲,他从不会丧失希望,始终觉得终有一日能再次看见父亲的脸。十月里,我重新回了家,可是那里没有门,没有我能进去的门。如今,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重返这种生活了。可是,在驱策我逃离的一切巨大不安中,我却无处可去,我在这个世界上无门可入,无寓所可住,然而我必须为我自己安排一种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生活,否则我就会死去。

风暴在夜里摇撼着屋子,风中有某种东西在呼唤。它在和我交谈,我的内心充满了有关逃离、黑暗、发现的令人鼓舞的预言,它像魔鬼一样欢快、低声地说:

“走吧!走吧!走吧!远方有新的天地,早晨和阳光明媚的城市!孩子,孩子,去吧,寻找新的世界吧!”

这是黑暗时间的另一个瞬间。这是时间百万个面孔的另一面。

下面是另一个瞬间:

3.1926年10月

白天,空气就像金黄的雾霭,昏昏然、欣喜地弥漫在空中,带给人一种莫名、庄重的快乐和即将迫近的预言。一道古老、金黄的光芒,早晨古老、迷蒙的橙色雾霭,永远无法进入晴明和光亮之中。——那一年,英格兰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有时候,到了夜里,月亮会在狂乱的风暴驱策下疾行于高空,有时候,则会带来一种赤裸、遥远的孤寂,那最——啊——最——熟悉的璀璨星光,它永远照耀着人们,照耀着他们不可名状、情绪激动的矛盾心境——强烈的欢乐与空虚的凄凉,希望与恐惧,家园与渴望,它们痛苦的强迫带来的双重摧残——永远流浪与重归故土。

繁星在寂静中闪烁着,是黑夜中朴实的微粒——它们以记忆中的火焰点亮了黑暗的巨大天幕,使人回忆起熟悉的山峦。我们出生的故土,我们可以触摸的故土,使流浪者感到大地和家园似乎靠近了,非常近了,使他们心中充满了没有门、没有房子、没有时间、无垠赤裸的孤寂感。

那一年,隐秘、孤独、巨大的事物处处皆是,它们有的等待着,有的渐渐逼近,有的静止不动。在雾霭茫茫的天空里,某种漠然、巨大的事物即将出现,但却从不露出公开而清晰的轮廓,那几乎是记忆里群山深处的十月,清冷而霜意融融——噢,有些东西是那么接近,那么熟悉,只有一字之差,一步之遥,一屋之远,一门之隔——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关闭着,只差一道门,而这门却永远找不到。那一年,那片土地上的十月就是这般情景,那里的一切全都陌生而熟悉,就像一个梦。

夜里,在那个古老的小旅馆的休息室里,噼啪爆裂的炉火欢快地燃烧着,人们坐在一起,畅饮小杯泥浆似的黑色液体,他们把这种味道发苦的液体称作咖啡。

这些人大多是一家人,是前来探望他们上大学的儿子或兄弟的。他们是尤金生平见过的最特别、最丑陋、相貌最与众不同的人。父亲往往是一群人中长相最英俊的:是一位阳刚的男士,在其饱经风霜的红色面容上,白色的胡须剃得短短的,长着铁灰色的头发——该国备受人们喜爱的斗牛犬就是这副模样。母亲的长相很丑陋,一张长长的马脸,两颊结实、饱经风霜,仿佛具有鞣革的耐磨性和坚韧性。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冷峻、直白的笑容,而且永远固定在牙齿外突、干瘪的嘴唇周围。她说起话来声音就像马嘶一般,身材毫无曲线之美,瘦骨嶙峋的臀部尤为醒目,偏偏穿上了古怪、邋遢的衣服——之所以古怪,是因为男士们都穿得很讲究,因为他们穿的每一件衣服,不管多么古老和陈旧,似乎都很漂亮、得体。

女儿的模样颇像母亲,一位高大、笨拙的姑娘,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张牙齿外突的嘴巴,身穿一套不合身的淡蓝色晚礼服或宴会服,这种蓝色令人很不舒服;她的腰间还莫名其妙地系了一只巨大的玫瑰花饰。她生就一双大脚、一双干瘦的大腿、一双干瘦的胳膊,脚上穿着沉闷的灰色舞鞋和灰色长筒丝袜。

儿子是个面若红苹果的小伙子,头发鬈曲漂亮,身穿宽松的灰色长裤;另一位青年的类型和气质与他不同,是他大学的同学,他对这个姑娘的态度虽然谦恭有礼,但却很冷淡,姑娘报之以相同的态度,每个人都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