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5

那个月好美,甚至有些不真实。没有雨,可一切似乎都无所谓。我不再担忧。我忘记了抵押贷款,忘记了下个月的还款期限。我好像生活在一种无名的幸福之中,虽然这种幸福淡如薄雾,但却足以让我忘记恐惧。这幸福无可名状,也无迹可寻,就像是新叶和春花到来之前三月里飘来的早春气息。我毫无来由地快乐着。梨树似乎比往年都美丽,风儿送来一种麝香一样的味道,浓浓的、甜甜的。我现在想起——几乎不敢相信——那最初的几个星期,我还记得在不太可能发生奇迹的春天,我那傻傻的快乐,那凯琳都无法破坏的快乐。那段时间父亲也很开心,因为除了我们,身边有了说话的人,一个让他感觉是同类的人。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他们俩在思想上的差距有好几英亩那么大,格兰特要强出好几百倍。格兰特很喜欢父亲,几乎从不在我们的面前驳他的面子,虽然和我们说话时会说说自己的想法。只有在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格兰特才会驳父亲的话,有时就一句话或一个词,就指出了父亲忽视了的或者从来就不知道的东西。我有时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会为格兰特感到惊奇,不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而是因为他把握宏观的能力,当然还有他推翻父亲金字塔般坚固的执念时拿捏得十分到位的分寸——既可以说服父亲,又不会让他难堪。父亲虽然觉得格兰特有点激进,也许有些过分自由主义,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胸有良谋的人。

格兰特本人很温和,比他的信条要柔和许多——那种生活磨砺出的信条——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层坚硬的东西。世上有些人软得像泥潭:你触摸,再往深处摸,无论如何按压,都是毫无坚实感的软软的河床,甚至找不到一块坚硬的碎片。但是在格兰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坚实的东西,不是傲慢,而是一种岩石般的信念。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信仰,而是更加适合他的信条。过度地相信某物——即便是自己亲眼所见——本身就会导致一种盲从,而且这种盲从还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我想,点亮智慧的明灯,照亮前方的路,才是抵达彼岸的唯一途径。

他的这种对待事物胸怀坚定的、水晶般透明信念的态度,他的这种善待他人的态度,让我心存感激,甚至感激到心痛。我记得,当父亲在饭桌前主观臆断时,格兰特虽然知道真正的答案应该是什么,但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威严,不置一词,那时我是多么地感激,而凯琳是多么地不屑。

那个时候格兰特一定很喜欢凯琳。这不难理解,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会喜欢。甚至可能会爱上她身上那些我痛恨的特质——她的出人意表、她的善变,甚至她的自私自利……自从格兰特在我们家吃晚餐以来,她就不再回家吃晚餐了,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后来逐渐理解了——如果凯琳还有什么能让人理解的地方,那就是这一条了。这就是她和我们的一个不同之处,部分是因为不想和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和他相识。她用自己那种扭曲的方式也能意识到,以他对世事的洞察力,他不可能永远被她身上的那种不满足和小狡诈吸引……我很想忘记她,也很希望能够假装期待明天——或有一天——她会有所改变。或者她会离开。有时好像这种等待的感觉,等待这狭小天地里的生活会有所改变的感觉,都是和她相关的。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有其根源,我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的东西,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一切窒息的感觉都归咎于她。她身上有种东西——或者缺少某种东西——让她无法从外部客观的角度看待那个扭曲和庞大的“我”。我觉得她会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因为她看待事物的方法是错误的,她不需要理由,只是随心所欲……可是,除了控制自己的疯狂外,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明智呢?但是,还有些正面的东西是我们必须拥有的——爱和远离自私……我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眼睛看到的和内心明了的,可是直到今年还是没能弄明白。

五月来了,第一缕幸福的迷雾蒙住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