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1(第2/3页)

那是一个十月的清早,我们正把酸了的牛奶搬到鸡舍去,我记得,我们停在篱桩边上,看见他沿着那条路走来。他慢慢地走过长着李树的灌木丛,那时白色的橡树已经落光了叶子。他一直茫然地东张西望。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呆滞,像两个傻瓜。我感觉,我们俩有一半的心思是想跑开,但由于好奇留了下来。等他走近,进了大门时,我们看到他背着两只瘪瘪的口袋,里面有一个肿块样的东西在他的背上滚来滚去。他面色晦暗,长满色斑,看着好像刚刚从阴暗的地窖里爬出来一样。

“姑娘们,你们的爸爸在哪儿?”他用一种疲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

我指了指牲口棚,茉儿只是瞪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穿了件大衣,但太短,将将及膝,而且紧巴巴的,领子上嵌了条深紫罗兰色的布,有点像父亲很久以前曾穿过的衣服。他的鼻子通红,一直流着鼻涕,他不时地用袖子蹭一下。父亲走了出来,问他要干嘛,语气就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人赃俱获的贼。

“要人手吗?”男人问道,“有什么采摘或者挖地之类的活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一点儿吗?”他拿出了几个红薯。红薯已经干得皱巴巴的,还有几块腐烂的瘢痕,不过还是有些部分可以吃。“我在上一个地方要到了这些,”他说,“不多,是吧?但总可以在胃里占点地方。”

“你要干嘛?”父亲问道,“你在这附近窜来窜去的想干嘛?”

“你们农民至少还有东西吃,”那个男人说,“我有一家子人啊,我们得吃饭。”

我很害怕他,但又很同情。他衣衫褴褛,显然也很少走路。我想告诉他别用那种挑衅的语气和父亲说话,想告诉他,他的那种讨要的方式是不对的。我看到父亲的眼神坚硬了起来,钢铁般的冷漠坚硬。是那个男人怨天尤人的语气——也许在埋怨生活、埋怨人或是在埋怨上帝——让父亲对他产生了敌意。父亲想,这是个渎神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饥饿归咎于其他的人或事。我想警告他,但不能。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牛奶桶一歪,奶溅到了我的鞋子上。

“我这里不需要人手,”父亲说,“农民和其他人一样,也不容易。我们种东西不是为了享受施舍的快乐的。”他瞪视着那个人——也许以前他还是个人,现在仅仅是某种内部已然破碎的东西的薄硬壳而已。“赶紧,走开!”我想,父亲只是不想看到他站在面前,面色晦暗,衣衫褴褛,鼻涕邋遢,好像灵魂已经随着病恹恹的身体出了窍。这个男人让父亲想到,如果没有这片土地拯救我们,他就会是这个样子,甚至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男人咒骂了两句,转身又走上了小路,他离开的样子甚至不像是人或者动物——更像一只肮脏的,病恹恹的苍蝇。

“一个撒谎的二流子。”父亲说着回到了牲口棚。

“我们应该给他点儿东西。”茉儿说。我马上就想到了那些挖出来堆在家里已经有些风干了的土豆和胡萝卜。我虽然有些怕他,但却无法忍受鲠在喉咙里的那种怜悯的酸楚。我不能忍受就这样看着他背着两个已经有些腐烂的红薯在小路尽头消失的背影。“我们可以从田里抄近路穿过去,这样就可以在大路上截住他了。”我说道。“我可以用毛衣藏点儿东西。”茉儿有些害怕,我想她是怕他会拐走或者谋杀我们。其实我也怕。我们回到家,溜进地窖,抓了几个土豆。茉儿拿了胡萝卜和苹果。我们爬过篱桩,跑着穿过了田野。路非常泥泞,比雪地里深深的垄沟更难走。茉儿摔倒了两次,脸都脏成了小花猫。她哭了,没有力气喊出声了。这时我们看见了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路的转弯处,自顾自地在嘟囔咒骂,风吹起了他的大衣下摆,大衣已经无法裹住他的身体。“先生!”茉儿喊道,但是茉儿的声音太弱,他并没有听见,也许他以为是在梦中,在梦中才有人那样称呼他。我有些窘迫,站在那儿大声喘着,藏着的土豆还在衣服里面隆起。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害羞,我没有喊出声。然后他转过了拐角,消失在风中。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那张卑微而沧桑的脸,无法忘记我内心产生的怜悯,也无法忘记想起他会突然回来站在我们面前时感到的恐惧。看着他在风中消失,这一切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上帝啊!”我用一种祈祷的方式喊道,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喊出了声儿。

茉儿正在煮着胡萝卜,她转过头,“怎么了?”她问道,但好像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在火上使劲摇了摇锅,把盖子砰的一声摔了上去。“那年土豆收成不好。我们自己也没有多少!”她声音微弱地说道,但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相信自己的这个借口。她知道,这么说其实就是避免纷争的老套的借口。琐碎的事情反而会藏得很深,但伤害却一点也不小。不过她能够很轻易地忘记,让这些记忆不打扰她享受幸福的时刻。我希望,我也有快速转换心情的本事,而不是让心底的恐惧蔓延,甚至在我热爱的事情上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