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1

然后,在四月里的一个又干又冷的日子,格兰特来了。这一天和其他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大地已经泛绿,野生酸苹果树的花苞火红,山楂树也敞开了怀抱,但是土地却由于干旱裂开了嘴巴,植物虽然在奋力生长但还是弯下了腰。我看见他从路的那一端走近,父亲出去迎他。我们的生活太过按部就班,所以虽然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到来的这一刻一直没有从我的心头抹去。只是当时没有时间去细想而已。

格兰特看着比我想象的要老一些,而且第一眼让人感觉长相有些怪。他又高又瘦,我们站在他的面前,都得像孩子一样仰着脸。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和,略微有点老气横秋,而且他的微笑一闪即逝。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站姿很安静随意,不像其他男人那么笔直而刻板。“他被我们吓着了,看来想逃跑,”茉儿后来说道,“虽然他晒得那么黑,但我还是看到他脸红了。”不过我的印象却是,他很平静而且有耐心。

“很高兴你能来,科文先生。”母亲说道。她说话时有些拘谨,好像他是牧师或是警官,但她微笑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

“来个新人,这感觉不错,”茉儿突然冒了一句,“——新的东西也行。”

格兰特笑了,那种开心的大笑,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那我就放心了,”他说道,“我让你很高兴?无论我是新人还是新东西?”

父亲不知道怎么接茬儿,于是就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父亲介绍到我的时候,我只是像只呆鹅一样动了动脑袋。凯琳不在家。她希望用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方式和他见面,她想自己选择时间和地点。

“这回年景应该不错。”父亲最后说道。每一次他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来结束。“要想秋天有好收成,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要干的活儿可比想象的要多。”

“正是时候,天知道,”格兰特说道,“我们可是再也不想吃糠咽菜了。”

“每天跑来跑去四处去捡草穗真的会让人发疯,”茉儿说,“而且草穗除了糊墙泥时有用,其他时候还真是用处不大。草穗像煤渣那样黑乎乎的。我们都不敢看我们给小牛吃的是什么东西。就假装是玉米。”

格兰特咧嘴笑了。“‘不管怎么说,是玉米的形状啊’,爸爸就常常这样和小牛们说,过段时间它们就真的相信了。”

“它们一定是饿极了才会不顾及眼睛看见的是什么,”茉儿说,“而且当你看见——”

“你出来,咱们去牲口棚吧,”父亲插话道,“天不早了,我们还有活儿要干呢。”对父亲来说永远都不够早,即使是早上四点钟也不够早。我觉得,睡眠对于他就好像是白天和黑夜的赛跑,他睡觉时也永远把靴子放在他一伸手就够得到的椅子上。

“饭就快好了。”母亲提醒道。因为格兰特的到来,她特意准备了好饭,而且她知道父亲会一直拖着不收工,有时她不去喊的话甚至会忘记回来吃饭。他也会饿,但很快就挺过去了,从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饿。

“你也就今天算是新人,”茉儿对格兰特说,“——也就这一次,会为你开瓶桃子酱。你最好今天使劲儿吃。”

“谁买桃子了?”父亲想知道。他因为迫切想知道答案,所以面色有些发红,但是妈妈只是笑了。

“这是去年剩下的一罐儿,”她说,“都是你亲手摘的桃子。”

父亲尴尬地走开了,我不知道格兰特会怎么想,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习惯每天的这种拌嘴,或者如果他以前认识父亲的话,也许早就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就是没有桃子酱我也会来的,”格兰特说,“饿了吃糠甜如蜜啊。”他冲母亲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对我们笑笑,就跟着父亲出去了。

“他饭量肯定很大,”茉儿说,“看他那大个子就知道。我们之前可没有雇这么大饭量的人的打算啊。”

“今年会有好收成的,”母亲回答说,“我们会有足够的东西吃。如果不买衣服,不会饿着的。总会有东西填满他的肚子。”她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焦虑,而且我看到她又回去重新数了数坛子的数量,好像这么做坛子就会多出来似的。

“不管怎样都会有东西吃的”……足够的食物……这几个字和它们本身的故事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尽管因为经常听到这几个字也就见怪不怪了。“你们农民有吃的……至少还有吃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几年前来我们农庄的一个人,那种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又回来了——对失去这最后退路的恐惧。

那个男人是在我们搬过来的那年秋天来的,当时抵押贷款像巨石般时刻压在我们心上,无论播种还是收获时都感觉得到那种负担,即便收成很好(头一年野树野草泛滥成灾让人心情尤其沉重),也仅仅意味着纸面上多了一个痕迹,一切都将重新来过。对于某种稳定和保障,我们有一种需要,一种可怕的期盼。我们需要感受到深耕播种、抛撒汗水的土地是我们自己的,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会因为一个花体签名不翼而飞。有时在果园花朵盛开,李子树的枝丫从灰色变成白色,玫瑰色的光在桃树上泛起时,我都会有这种期盼。而且在杏子变红,在俯瞰整个山谷因为栽满巨大的梨树而白雾漫漫,就像白色的海湾时,我常常会有这种期盼。我会在用指甲划过树桩时想——如果有人想在纸上做做文章的话,这一切就都会随风而去,那些潦草的小字比树木、甚至比山谷都大。但是这种恐惧在那个男人造访之后变得更加可怕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