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9(第3/4页)

我能看到母亲在看着父亲,非常紧张,似乎在说——当心……当心……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母亲是用目光在暗示。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祈祷。她假装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建议父亲,以后可以试试种点芹菜,虽然她知道侍弄起来不容易,不过周围的人都不种,虽然种芹菜需要很多水,但我们还是可以想办法。

“那么谁去打水啊?”父亲问道。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问问题,而是在表示轻蔑。每当我们和他讨论问题时,他的脸上都会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好像备受折磨,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为无谓的事情费力气。一种厌倦女性的表情。

“我可以。”凯琳说道。她的脸上闪着兴奋和热切的光。“接着说,”父亲对她说道,“说说看,你能干什么!”他猛然向后仰,靠到椅背上,坐在那里大笑起来。声音透着不快,透着疲惫,又有些愠怒,好像是在对着他内心深处那个能够理解和同情他的隐形的男人发泄。他很少开口骂人,他认为不该在女孩子面前那样做——但是所有的亵渎依然存在,让人心里发酸。

茉儿和我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晨雾已经消散,我们能够望见山谷,桃树已经含苞,到处点缀着斑斑驳驳的花蕾。那年的桃花有些稀疏,但野李子树的花却灿若云霞。牲口棚后面有一条小路,我们路过还散着温热的粪堆,看到猪圈里站在泥里面的大猪。老母猪克吕泰涅斯特拉盯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低声地闷哼着,它那九头毛茸茸的小猪仔,追随着拖在泥地上的巨大的乳房。空气中有股粪便的味道,但又夹杂着青草的香气。我们感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不见了。我们爬过篱笆,一路跌跌撞撞地向香槐林快速跑去。我们想尽快把自己藏到林子里,躲到稀疏的绿荫中。洼地中长满了小小的三色堇,蓝幽幽的霜,像是蹲在地上的青蛙。四周的田地好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绿草。我们一路向上,路过池塘,那里遍布着一簇簇黏糊糊的青蛙或蝾螈的卵,软润透明,就像是黏在一起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薯淀粉丸子。茉儿用手捡了一个,但那卵马上从她的手中滑落,像一条已经会蠕动的又肥又粘的小鱼。我们等在那里观察,但没有听到蛙声,只有甲虫快速地划过水面,像冰刀划过冰面一样留下印迹,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好像一切生命都静止了。白色的橡树上挂满了穗状的花——一切都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们像杵在地上的两根树桩,看着四周的景色,感受着内心某种撕裂的痛,感到我们已然不堪重负。然后茉儿跪在草地上,开始大把大把地疯狂拔三色堇。“这么多,”茉儿说,“我就是拔上一千朵,也看不出差别。”我随后也拔了一些,当你的手紧紧地握着它们时,心就不会那么痛了,虽然我们知道,它们会因我们而死去……我们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蝙蝠,大头朝下挂在那里,像一只巨大飞蛾的尸体,金棕色的皮毛闪着金属的光泽。闪亮的橙色。我们看见野鹅莓丛中,蜉蝣在舞蹈,如一团花粉,野酸苹果树下的落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打洞,但我们看不见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老鼠,也许是鼹鼠。忽然,茉儿指着橡树低声叫道:“看!”我看到橡树的树皮由于某种病害脱落了一大块儿,树洞中有一只猫头鹰在瞪着我们。是只小猫头鹰,目光呆滞。我有种兴奋地想大叫的冲动,但是却一动也不敢动:记得我们刚来时曾寻找过它们的巢,知道它们就在附近,因为在白天或者傍晚总能听到它们在一唱一和。

我感觉这一刻体会到的幸福足以让我受用一辈子,它让我忘却了早上厨房里发生的不快,忘却了生活中那一切让人如入蚁穴的厄运。然后,这种幸福和以往一样,再一次扑面而来,树林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医治了我所有的创伤,让我的生活更加有意义——也许我们无法一直主宰生活,年景或旱或涝,即便是好年景,由于大家都有好收成,庄稼卖不上价——一切就从我们的眼前溜走,而且纸上的一个签字就可以夺走为一百英亩滴下的汗水,夺走我们所有的生活。同样的恐惧像一只狡诈而又让人窒息的手,时时抚上我们的心头。

“怎么了?”茉儿问道。我想她能够读懂我在想什么,就好像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我平滑的圆脸上。茉儿就站在那里,嘴里嚼着一节嫩枝,脸上闪耀着发自内心的光芒。野李子树花蕾的火红云雾之上,日光的影子在移动,秃鹰拍动着巨大的翅膀盘旋,还有些非常不情愿地从灌木丛中飞起,它们褪了毛的红色脖颈让人看着就心痛。我想,我们两个在此时此刻有着同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