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第2/4页)

拿着蓝色随身小刀。在观测窗上方勾勒左手的轮廓。循线刻绘我的指头、长满老茧的指关节和指尖,我的手即是一张复写纸。太空舱的地上、天花板、墙上布满另外数千只循线刻绘的左手。我想起照片里那一双双画在山洞石壁上的手。我伸出手掌,抚过布满刻痕的舱板。一道道刻痕象征着一段不受限于回忆的过去,只有它们让我意识到我不是永远只剩下今日。

当灰尘稠密得令我窒息,能见度将会递降至零。那片太空舱缓缓飘越的漆黑终将渗入、终将称胜。舱内的地板下有间紧急燃料室和几条红色的电线,电线接上仪表板上一个形若鹌鹑蛋的红色按钮。盘绕于裸铜线圈之间的能源足以再度过滤舱内的空气,或是供给录音座所需的电力、让它播放一小段音乐。

当我居住在地球上,我经常从我的床上看着沉睡中的你。你靠在金字塔般高的软垫上,戴着耳机听音乐。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整个人软趴趴地滑到床垫上,软垫高高叠架在你的头上。有一次我在你的哭喊声中醒来,一个软垫掉下来蒙住你的脸,我开灯,移开软垫,你的脸颊潮红,空洞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战争遗留的恐惧。

“那里什么都没有,艾列克赛。”我说。

“真的?”你问。

想想那些信念坚强、把他们的手掌印在山洞石壁上的先人。想想空中的繁星,穹天之中,繁星有如一个个孔隙,点点星光刺穿天幕,外太空的光芒由此渗入,闪闪发亮。那些孔隙是入口、还是出口?这座太空舱将航向哪一片漆黑?

* *

我们的爸爸将任务交托到我们手中。从表面上看来,任务的要旨是把一个人送上轨道、让他将核战灾祸的第一手资料传回地球。但我们更具企图心。我们知道核战的意义为何。我们热爱祖国。若想称胜,其实很简单:人类最后一位幸存者会是苏俄公民。

爸爸办公室的烟味好重,当他坐下来指示我们如何建造太空舱,那张长沙发几乎喷出烟雾。我们已经具备所需的一切:一个生锈的大货车车头当作船舱,一把陈旧的牙医椅当作驾驶座,一个肮脏的鱼缸当作舱窗,一个只听得到杂音的手持收音机,一个破旧的电池,电力所剩无几,要么用来发动那座权充空气滤净器的桌上型金属风扇,要么用来启动盒式录音座。美国人的科技或许比较先进,但我们的想象力比较丰富。我们把一卷卷锡箔纸套在扫帚的把手上,绕着货车车头跑了又跑。我们用鞋油在太空舱的正面题上USSR。我们挑战科技的极限,突破学术期刊从未刊载的重大发展,运用巧思制造出符合我们需求的零件。驾驶座只容纳下一个人,而我是长子。

有些时日,地球上的微小乐事带来光明,足使教堂中的黄金圣像相形失色。从屋顶上纵身跃入洁白的新雪。妈妈葬礼的隔天早上,把碗盘一个个从窗户往外丢。我着实幸运。

当太空舱航经土星,一环环冰粒与碎石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有如上万座崩坍的摩天高楼。庞大的气态行星不停运转,雾蒙蒙的地表缓缓回旋,好像小碟里慢慢搅动的白脱鲜奶。我想到农神萨图努斯、那位吞食自己子嗣的众神之父,(译注:土星之名来自希腊罗马神话的诸神之一“Saturn”,萨图努斯是宙斯之父,农业之神)我哀悼消逝的未来,只有为人父母与悔过之人才得以感同身受。

观测窗外一片虚无,浩瀚无际,超越善恶。但我仍有疑念。我生来即有疑念,我善加珍惜,将之视为最后的启示,好像我打了电话、听到回复、却听不出我说出的是自己的话语、还是复述我所追寻的答案。

我扭开收音机。

脱离地球轨道三星期之后,来自地球的信号就已停顿。杂音当道,我唯一的同伴。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大爆炸遗留的电磁波。一百三十七亿年来,这个一成不变的杂音回荡在各个频道之间。创造之举历久不衰,即使生成之物早已凋零。这一点我无法质疑。

灰尘有如砂纸般刮擦我的喉咙。别咳嗽。别惊动空气。压下痒痒的感觉,调高收音机的音量,直到乐声盈满舱房。说不定那是天主的声音。

* *

最后一天,你把我叫醒。你神情焦虑,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地球真的即将毁灭的模样。“是时候了。”你一直说。“是时候了。”你叫我坐在牙医的椅子上,帮我系上肩带,悄悄把机车安全帽套在我头上。某处传来妈妈的声音,呼喊我们两人的名字,叫我们上楼吃早饭。空中依稀飘来煎薄饼的甜香。我怎么跟这一切说再见?

你跪到驾驶座旁,拉一拉控制杆,转一转控制钮。

“艾列克赛,我要去哪里?”

“你将前往浩瀚无边的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