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

圣彼得堡,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三年

罗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亚

鲁斯兰

娜迪亚

艾列克赛

薇拉

莉迪亚

塞尔盖

弗拉基米尔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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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

“您好,请问您是俄亥俄州克拉弗特路一八八九号的琼安娜·麦克格林契太太吗?好的,请问您的生日是不是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国税局的约翰·史密斯。嗯,麦克格林契太太,很抱歉必须通知您,除非您提供一些资料,否则我们将查核您的税单。首先,您必须跟我说您的社安卡卡号和银行账号。还有您娘家的姓氏。没错,这是为了核对您的身份。我们国税局非常重视身份窃盗的问题。”

你瞧瞧!这个小家伙真是成材。他坐在网吧幽暗的一角,观看他的孩子工作。好个奇才啊,弗拉基米尔的孩儿!在先天与后天的角力中,弗拉基米尔绝对支持前者。优生学家梦想的种种素质流窜于塞尔盖的血液之中。

弗拉基米尔,别太自大。花时间陪小孩,并不表示你善尽为父之责。你应该到图书馆查阅一下其他神童的父亲大人,比方说莫扎特、普希金等,他们的父亲在他们的个性养成期不也是缺席吗?父亲的缺席岂不是迫使小孩快快长大、加速他们在感情与原创力的进展、让他们早日成为一位成熟的艺术家?

“哇!您真聪明。”塞尔盖继续说,他坐在隔着两张椅子之处,对着一副破烂的头戴式耳机说话,网吧的噪音被隔绝在外。“我跟您担保,苏俄国家安全局和美国国税局之间没有交换计划。”

他的声调太生动,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吃公家饭的官僚。他付出太多心思,只有那种个性像是出勤卡一样单薄空白的公务员才值得信赖。但是弗拉基米尔哪有资格质疑这位技艺娴熟的高手?

“慢慢来,麦克格林契太太。”塞尔盖说。“皮夹可能非常难找。”

由于身陷囹圄,弗拉基米尔错过了毕业典礼和棋艺竞赛。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儿子为他表现。但这股自豪是否始终蕴藏他的心中、好像毒性强烈的水银似的凝聚在他的体内?

日后塞尔盖若是成了巨富,绝对不可以让他忘记最近这几年,非得让他记住他出院的头一天。他的腿上了石膏,裹上绷带,这个可怜的孩子啊,他看着高度及膝的浴缸,好像那是圣母峰。“我不想洗澡。我不脏。”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弗拉基米尔说,但怎么可能没关系?事情才严重呢。他从来没有帮儿子洗过澡。从何开始呢?帮塞尔盖脱下袜子?衬衫?先在浴缸里放一些水?他是不是跟着塞尔盖一起踏进澡缸?他该不该移开视线?

“我不想洗澡。我不脏。”

凑过去稍微一闻,连陷入昏迷的病人都会被熏醒。

弗拉基米尔用塑料袋和橡皮筋包住那只裹了绷带的腿,搬张凳子摆在澡缸里,换上泳衣,把儿子抬进澡缸,扶着儿子坐上凳子。他试试水龙头流出的水温,啐的一声吐出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嗯,水太烫。他在儿子的头发和肩膀抹上肥皂,嗯,水太冷。腋窝,臀骨,肚脐眼,儿子身躯的各个部位看来陌生,他上次看到这些部位赤裸裸地暴露在衣物之外,儿子的年纪小到写不出自己的姓名。这会儿儿子长大了,身躯却依然躺得进他这个做爸爸的臂弯,而且刚刚好。

“你还好吗?”弗拉基米尔问。

塞尔盖咕噜咕噜地低声啜泣,以示答复,凝重的鼻息好像烘手机的热风吹拂着弗拉基米尔的肌肤。要是你可以跟他对换位置,但你做不到。要是你想得出法子减轻他的痛苦,但你束手无策。要是你办得到,但你办不到。为什么在父母们的眼中,孩子们注定永远娇俏俊美,即使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却已如此丑陋?

“这不公平。”他儿子说。

“的确不公平。”弗拉基米尔应和。

他动手在塞尔盖的指头和腋下抹上肥皂。除了你的胸膛,你的孩儿还能朝着什么嘶吼?除了你的肩膀,你的孩儿还能借着什么支撑?除了你的双手,你的孩儿还能拿着什么清洗?莲蓬头喷溅出一道道热腾腾、灰蒙蒙的水花。一条毛巾垂挂在关着的浴室门上。弗拉基米尔想要弥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六个月之后,他帮塞尔盖报名语言班,授课的老师是个一口坏牙的澳大利亚人。阿尔·帕西诺的电影佳句和饶舌歌手图派克的嘻哈歌词竟是不错的英文教材,塞尔盖跳过了初级班,两年之内,他的英文会话已经好到可以选修商用英语一和商用英语二,而这两门课都用唐纳·特朗普的自传作为教材。在如此肥沃的土壤中,一颗种子几乎不需要阳光也可以萌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