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鹛

黎明时分,噪鹛啁啾不已。

打开木板套窗,只见噪鹛从眼前的松树下枝腾空而飞。早餐时间仿佛还听见它的振翅声,又飞回来了。

“真烦人啊!”

弟弟刚要站起来,祖母就劝阻说:

“算了,算了。它在找自己的宝宝哪。昨天好像有只雏鸟从巢里落下来了。母鸟直到傍黑还在飞来飞去呢,你不知道吗?今晨也早早就寻找来了,真是叫人吃惊啊!”

“奶奶,您真了解情况啊。”芳子说。

祖母患有眼疾。她除了十年前患过肾炎以外,没有得过称得上是病的病。不过,从年轻时起就有内障隐患,如今只剩下左眼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点儿东西,碗筷也得让别人递给她。她很熟悉家中的布局,摸索着尚能行走,但不曾独自到庭院里去过。

她经常要么站要么坐在玻璃门前,张开手掌,用五指遮掩透过玻璃门投射进来的阳光,隐约可见一点儿东西。她拼命地将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视力上。芳子最惧怕此时的祖母。芳子也想从她的背后呼唤她,可最终还是悄悄地躲远了。

这样一位视力不佳的祖母光凭听见噪鹛的啁啾,就能像亲眼目睹似的说出这番话,芳子惊愕不已。

芳子一上厨房拾掇早餐的碗筷,就听见噪鹛在贴邻的屋顶上啼鸣。

后院里有棵栗子树,还有两三棵柿子树。看见这些树,才知道天空下起霏霏的细雨。这样的细雨,倘使不以繁枝茂叶为背景,恐怕是看不见的。

噪鹛辗转飞落在栗树上,而后低低地掠过地面,又倏然飞回枝头,叫个不停。

母鸟依依离去,可能雏鸟就在附近吧。

芳子放心不下,走进了房间里,上午她必须打扮停当。

父母决定晌午把向芳子提亲的男方的母亲带来。

芳子坐在梳妆台前,望了望指甲上的白斑。据说指甲上出现斑点,象征着会得到什么。可她想起报上登过,这是一种缺少维生素C的现象。她化妆完毕,心情稍觉舒畅。自己的眉毛、嘴唇可爱极了。和服也很大方适体。

她本想等母亲来帮忙穿和服,可转念又想还是自己穿好。

她和父母分居,母亲是继母。

芳子四岁,弟弟两岁时,父亲同芳子的母亲离婚了。据说生母外出时打扮得很华丽,还挥霍无度。然而,芳子隐约意识到父母离婚的原委不仅如此,似乎还有更深刻的缘由。

弟弟幼年时代,有一回找到一张生身母亲的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一声不言,挂着一副可怕的面孔,一把将照片撕得粉碎。

芳子十三岁上,家里迎来了新的母亲。芳子才渐渐意识到父亲已经整整过了十年的独身生活。继母是个好人,他们过上了和睦的生活。

弟弟上大学预科过寄宿生活以后,对继母的态度起了明显的变化。

“姐姐,我遇见妈妈了。她已经再婚,住在麻布。她漂亮极了,见到我特别高兴。”

弟弟忽然这么说,芳子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她脸色刷白,颤抖起来。

继母从对面的房间走了过来,坐下来说:

“好嘛,很好嘛。遇见自己的生母,不是坏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我绝不介意,早就料到这一时刻终归会到来的。”

继母的体力大减。在芳子看来,瘦削的继母着实矮小得可怜。

弟弟愤然离去。芳子恨不得把他狠揍一顿。

“芳子,别去说他。那孩子,越说脾气就越坏。”继母小声地说。

芳子潸潸泪下。

父亲把弟弟从宿舍叫了回来。芳子以为就此了事,岂料父亲竟带着继母分居了。

芳子害怕了,仿佛被男人某种强烈的愤怒和怨恨挫败了。她怀疑与生母有血缘关系的自己和弟弟是不是也憎恨父亲,于是自然而然地想道:愤然离去的弟弟是不是也继承了作为男子汉的父亲那种可怕的脾气呢?

如今芳子渐渐明白了父亲同前妻分手,到娶了后妻这十年里的悲伤和苦痛。

分居的父亲前来商量女儿的婚姻大事时,芳子深感意外。

“让你受苦了,对不起。我常常对未来的亲家母说:女儿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与其说让她当媳妇,莫如说让她回到欢乐的少女时代。”

听到父亲这席话,芳子哭了。

倘使芳子结婚,就没有人照料祖母和弟弟了,所以父母准备同祖母他们住在一起。这件事首先使芳子动了心。从父亲的经历来看,她一直认为结婚是可怕的。然而,面临结婚,她又觉得并不那么可怕了。

梳妆完毕,芳子到祖母那里去了。

“奶奶,你能看见这身和服的红色吗?”

“朦胧看见那边是红色,唉。”祖母把芳子拉到自己身边,把眼睛凑近她的和服和腰带,说,“我已经把芳子的模样给忘了,真想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