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二

江口老人根本没有想到会再度来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还要来。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时候也一样。

江口给这家挂电话询问:“今天夜里我可以去吗?”这是距初次去半个月以后的事。从对方接听人的声音来看,似乎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电话里的声音是从一个寂静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又冷淡又低沉。

“您说现在就来,那么约莫几点钟才能到达这里呢?”

“是啊,大概九点过后吧。”

“这么早来不好办呀。因为对方还没有来,即使来了也还没有熟睡呢……”

“……”

老人不禁吓了一跳。

“我会让她在十一点以前睡觉,那个时候您再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却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时去。”他回答,声音干枯乏味。

江口本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姑娘还没有睡不是挺好吗,我还想在她睡前见见她呢。”尽管这不是真心话。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冒犯这家的秘密戒律了。这是一条奇异的戒律,必须严格遵守。因为这条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这家就会无异于常见的娼家,这些老人可怜的愿望、诱人的梦也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口听到电话里说晚上九点太早,姑娘还没有睡,十一点钟以前会让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这点连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这可能是一种突然受到诱惑的惊愕,这诱惑把自己带到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姑娘熟睡后绝不会醒过来。

本来以为不会再来,但半个月后又决定要到这家来。对江口老人来说,这种决定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总之他并没有不断地硬把诱惑按捺下去,毋宁说他无意去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再说江口还没像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那样衰老。但是,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即便这显然是一种罪过,江口甚至也感到:自己过去的六十七年岁月里,还未曾像那天夜里那样,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纯洁。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好像是安眠药起了作用,上午八点才醒,比平时晚。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与姑娘接触。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

姑娘面向老人而睡,头稍向前伸,胸脯则向后缩,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娇嫩修长的脖颈,下巴下方隐约浮现出青筋。长长的秀发披散至枕后。江口老人把视线从姑娘那美妙地合拢着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边观赏一边确信姑娘还是个处女。江口把老花眼凑得太近,甚至无法将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见姑娘的汗毛,只觉姑娘的肌肤光滑柔嫩。从脸部到脖颈,一颗黑痣都没有。老人忘却了夜半所做的噩梦,一味感到姑娘可爱极了,情思到了这份上,便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备受姑娘爱护的幼儿。探索着姑娘的胸脯,掌心轻轻地抚触它。它就像江口母亲身怀江口前的乳房,闪现一股不可名状的触感。老人虽然把手收了回来,可是这种触感从手腕直蹿到肩膀上。

传来了打开隔壁房间隔扇的声音。

“起来了吗?”这家女人招呼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噢。”江口应声答道。朝阳的光线透过木板套窗的缝隙投射进来,把天鹅绒帷幔照亮。然而房间里却感觉不到晨光和天花板投下的微弱灯光交织在一起。

“可以拾掇房间了吧。”女人催促说。

“哦。”

江口支起一只胳膊,一边悄悄地脱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客人用早餐。她让姑娘睡到什么时候呢?可是又不能多问,江口漫不经心地说: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

“是啊,做好梦了吗?”

“你让我做了好梦。”

“今早风平浪静,可以说是个小阳春天气吧。”女人把话题岔开。

事隔半个月后再度到这家来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来时那样满怀好奇心,他的心灵被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感情抓获了。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开始焦躁,进而变成一种困惑人的诱惑。

打开门锁迎他进来的,也是先前的那个女人。壁龛里依然挂着那幅复制的画。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样,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虽然比初到之夜更为激动,但却像熟客似的坐在那里。他回头望着那幅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

“这一带很暖和,所以红叶无法红尽,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他净说了些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