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页)

“那个……什么?”

“寒冷的女人”,羊角汉斯重复道,“她翻过大山,穿过河谷;她想来就来,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她没有脸也没有声音。那个‘寒冷的女人’来到一个地方,拿了她想要的东西就走,就是这样的。她路过的时候就抓住你,把你带走,把你随便扔到一个洞里。在人们最终把你埋起来之前,你看到的最后一块天空里,她会再一次出现,对你吹一口气。这之后,还剩给你的一切就只是黑暗了,还有寒冷。”

艾格尔抬头看向飘着雪的天空,有一刻他感到很害怕,害怕天空里会冒出个什么,对着他的脸吹一口气。“天啊!”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那可太糟了。”

“是的,很糟糕。”羊角汉斯说,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听起来有些沙哑。之后两个男人都不再动了。寂静的上空,只听到风的轻声吟唱,它掠过山脊岩峰,把细细的雪粉吹散,飘扬起来。

忽然,艾格尔感觉到一阵动弹,下一秒他就向后倒下去,仰躺到了雪里。羊角汉斯不知道怎么把绳结打开了,闪电般地从背椅里爬了出来。现在他站在那儿,在他的破衣烂衫中看起来干瘪瘦弱,在风中微微摇晃着。艾格尔又开始打寒战了。“现在你马上给我回到椅子上来!”他喊道,“不然你就病得更厉害了!”

羊角汉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向前伸着。有一刻,他看上去好像在努力倾听艾格尔被风雪淹没的话。然后他转过身,大步向山上跑去。

艾格尔挣扎着站起来,又滑倒了,骂骂咧咧地躺倒在地上。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再次从地上站起来,向以惊人的速度跳着跑走的牧羊人大声喊道:“回来!”但是羊角汉斯已经听不到他的喊声了。

艾格尔把肩上的皮带捋下来,把背椅扔到地上,跑去追他。但是没跑几米,他就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这块地方的山坡太陡峭了,每走一步,他整条腿都会陷进雪里,直到腰部。那个瘦弱的身影在他眼前快速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漫天风雪、难以穿透的苍茫白色里。

艾格尔把手合成喇叭状围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喊:“停住,你个大笨蛋!没有人能逃过死亡!”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羊角汉斯已经不见了。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走下最后几百米山路,回到村子里。他想去金岩羚羊客栈,点一碗油煎馅饼和一份自制植物烧酒,来抚慰他深深受到惊吓的灵魂。

他在紧挨着古老的瓷砖炉子旁的座位坐下,把手放到桌子上,感受着温暖的血液慢慢流回手指。炉子的小门开着,里面的火苗噼里啪啦响着。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觉得好像在火苗里看到了羊角汉斯的脸,一动不动地从里面盯着他。他赶紧关上炉子的小门,闭上眼睛,一口喝下烧酒。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双手叉着腰,看着他。她有一头亚麻般金黄色的短发,她的皮肤在炉火的温热映照下散发着玫瑰红的光泽。艾格尔不由得想起刚出生的小猪仔,他孩提时代有时会把它们从干草堆里拎出来,把脸伏在它们柔软的、混着泥土、奶香和猪粪味道的肚子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它们的样子很奇怪:笨拙、无用,而且愚钝。

“再来一杯吗?”年轻女子问道。艾格尔点了点头,于是她拿来一只新杯子。在她向前弯身把杯子放到桌上时,衬衫的一褶轻轻地触到了艾格尔的上臂。那个轻微的接触几乎难以让人察觉,然而它还是在艾格尔心里留下了一丝甜蜜的痛楚,这种痛的感觉似乎每一秒都更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他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此后的一生都经常回想起这个瞬间,想起那天下午——在客栈轻轻发出噼里啪啦声的炉子前的——那个短暂的微笑。

他再次回到野外时,雪已经停了。天气寒冷,空气清新,一团团的云雾沿着群山上升,山顶在阳光里闪耀着。艾格尔离开村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深雪中跋涉回家。

山林的溪流边,在离老木栈桥顺流而下几米远的地方,几个孩子在嬉闹玩耍。他们把书包扔在雪里,在溪床上到处攀爬。几个孩子坐在冰面上沿着溪道向下滑;另外几个手脚并用,在冰面上爬行,静静地听冰下轻轻的汩汩流水声。看到艾格尔后,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始喊:“瘸子!瘸子!”他们的声音在玻璃般的空气里听起来响亮而清澈,像是年幼金雕的叫声——它们在山谷上方的高空盘旋飞翔,伺机叼走跌入深谷的岩羚羊和牧场上的母羊。“瘸子!瘸腿!”

艾格尔把背椅放下,从山溪岸边悬着的冰面上掰下一块拳头大小的冰块,向后远远拉起手臂,把冰块朝那些孩子的方向用力扔了出去。他瞄得太高了,冰块从孩子们的头上远远地飞了出去。在它飞行轨迹的最高点,那一刻,冰块看起来好像要就那样静止住,悬挂在那儿,像一个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的小天体;接着冰块就掉下来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覆满白雪的杉树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