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三(第3/4页)

“说真的,你棒极了!”她对着马蒂亚的耳朵说,“我知道。”

爱丽丝的头发让他的脖子微微发痒,他感到在爱丽丝发丝间隙的空气里充满了她的体温,像棉花一样轻轻地压在皮肤上。马蒂亚本能地想把爱丽丝拉入自己怀中,但手却纹丝不动,就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爱丽丝欠身从椅子上拿起那张毕业证书,展开后脸上露出笑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读了起来。

“哇!”她最后说,声音中染上了喜悦的色彩,“我们得庆祝一下,快,博士先生,我们走!”她命令道。

爱丽丝把手伸向马蒂亚,马蒂亚拉住了那只手,起初还有些犹豫,后来就任凭她把自己拉出图书馆,这种无可奈何的信任与几年前她把自己拉进女厕所时是一样的。时至今日,他们两人手的比例已发生了变化,现在,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能包裹住爱丽丝的手,就像扇贝粗糙的贝壳包裹住柔软的贝肉一样。

“我们去哪儿?”马蒂亚问她。

“去转转,阳光不错,你也需要去晒晒太阳了。”

他们出了学校的大楼,这一次马蒂亚没有惧怕阳光、车流和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在汽车里,他们降下了车窗。爱丽丝开着车,两手握着方向盘,跟着音响唱起《Pictures of you》[2],模仿着那些她根本不懂的英文歌词。马蒂亚感到肌肉渐渐松弛了下来,他已适应了座椅的形状。他觉得这辆汽车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条又黑又黏的印迹,这条印迹上写着他的过去和担忧。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就像一只正在被倒空的瓶子。他合上双眼,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甚至能够随着吹拂着面庞的微风和爱丽丝的歌声而自由飘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们正在驶往他家的路上。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家准备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庆典,他企求千万不要那样。

“嘿,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又一次问道。

“嗯——”爱丽丝小声嘀咕着,“你别管了,如果有一天你开车带我去兜风,选择去哪儿的权利就归你。”

马蒂亚第一次为自己二十二岁还没有驾照而感到羞愧。这又是一件被他抛在脑后的事情,虽然这是一个男孩一生中应当迈出的一步,他却为了尽可能地远离生活的链条而选择了逃避。比如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比如坐在长凳的椅背上,比如违背父母规定的回家时间,比如把卷成卷的易拉罐当球踢或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女孩面前——他认为,从做了这些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他决定尽快拿到驾照,这完全是为了爱丽丝,为了带她去兜风。他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当他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平常人所做的那些平常事似乎都值得去尝试一下。

就快到马蒂亚家的时候,爱丽丝把车驶向了另一个方向,拐进一条大街,又开了一百多米后,将车停在了公园的前面。

“到啦!”她说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马蒂亚在座椅上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园。

“唉,下车啊!”

“这里不行。”他说。

“快点儿,别犯傻了。”

马蒂亚摇着头。

“我们去别处吧。”他说。

爱丽丝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儿怎么了?”爱丽丝坚持说,“我们只是去散散步。”

她走到马蒂亚那边的车窗前。马蒂亚浑身僵硬,就像有人用刀顶在他的后背上。他的手死死抓住车门的把手,手指分开,就像蜘蛛一样。他盯着一百多米外的那些树,宽阔的绿色树叶已遮住了疙疙瘩瘩的树干和丛生的枝杈,掩盖了它们可怕的秘密。

马蒂亚再也没来过这里。他最后一次是和警察一起来的,那天,父亲对他说:“让妈妈拉着你的手。”母亲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的两只胳膊还缠着纱布,从指尖到胳膊肘都被绷带厚厚地缠了好几层,要完全割开绷带,需要用那种带锯齿的刀子。他向警察指明了当时米凯拉坐的位置。他们想知道精确的地点,在那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先是从远处,然后从近处。

在他们一家人回家的路上,马蒂亚从车里看见那些挖掘机正将机械臂插进河里,挖出一大堆黑色的稀泥,然后重重地卸在河岸上。马蒂亚发现,每挖一下,母亲都会屏住呼吸,直到那一摊摊烂泥在地上散开。米凯拉应该在那些烂泥里才对,但他们却没有找到她,一直都没有找到。

“我们离开这儿吧,拜托。”马蒂亚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乞求的语气,而是显得很专注,很失望。

爱丽丝上了汽车。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

“我在那儿丢了我的双胞胎妹妹。”马蒂亚打断了她的话,他声音平淡,甚至有些残酷。说着,他抬起手指了指公园里的那些树,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好像是忘了放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