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一(第2/2页)

大学四年里,数学将他引向了人类理性世界中那最遥远而又最迷人的角落。马蒂亚把学习中遇到的所有定理的证明都认认真真地抄了一遍,像在履行某种仪式。即便是在夏日的午后,他也要合上百叶窗,在人工光源下学习。书桌上所有那些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东西都被他搬走,以便真正感到只有他自己和面前的纸张。他总是写个不停,如果发现自己在一个运算过程中耽搁得太久,或者等号后面的结果与某一算式不符,他就会把这张纸扔掉重来。当他在那些纸上写满符号、字母和数字,最后在纸的下端写上“因此得证”几个字时,霎时间感到自己把世界的一个小角落收拾停当了。于是,他会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地伸展一下,努力不让两手分开。

然而慢慢地,他感到自己与这张纸和这些符号失去了联系,即使这些符号刚刚从他手腕的运动中流淌出来。这时候,他会觉得它们离自己很远,被封冻在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地方。他的头隐匿在房间的黑暗中,那些阴郁、繁杂的思绪又重新涌入他的大脑,这种情况下,马蒂亚往往会找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研读。

复分析、射影几何与张量计算都未曾削减马蒂亚最初对质数的热情。马蒂亚喜欢计算,从“一”开始,顺着复杂的级数运算下去,至于这些级数,通常都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他任凭这些数字引导,觉得自己与它们都很熟稔。正因如此,在选择毕业论文的题目时,他毫不迟疑地去了离散数学教授尼科利先生的办公室,此前他从未参加过这位教授的任何考试,只是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弗兰切斯科·尼科利教授的办公室在数学系那座十九世纪建筑的四层。这是一个小房间,整齐而没有任何气味,整个房间被白色所笼罩:墙壁、书架、塑胶书桌以及桌上硕大的电脑都是白色的。马蒂亚轻轻叩门,里面的尼科利教授不能确定这是在敲他的门还是隔壁办公室的门。然而,他还是说了一声“请进”,恐怕让自己丢面子。

“早上好。”马蒂亚说。

“早上好。”尼科利回答他。

马蒂亚的视线被挂在教授身后的一张照片所吸引,照片上正是教授本人,很年轻,没有胡子,一只手擎着一块银质奖牌,另一只手在和一个人握手,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得出是个大人物。马蒂亚眯起眼睛,却看不清那块牌子上的字。

“有什么事吗?”尼科利一面问,一面皱着眉头打量他。

“我想写一篇关于黎曼ζ函数零点分布[1]的毕业论文。”马蒂亚说着把目光投向了教授的右肩,那里散落着一些头皮屑,就像一小片点缀着繁星的夜空。

尼科利做了个鬼脸,近乎于嘲笑。

“请原谅,您是哪位呀?”他问道,话语间毫不掩饰嘲讽的语气。他把双手置于脑后,仿佛想开心一下。

“我叫马蒂亚·巴洛西诺,我通过了所有的考试,希望在年内毕业。”

“您带成绩册了吗?”

马蒂亚点点头。他把双肩背包卸下来,蹲在地上,在包里翻着。尼科利伸手去接成绩册,但马蒂亚更希望将它放在书桌的边缘。

几个月以来,尼科利教授为了看清楚东西,不得不拉远东西与眼睛的距离。他的视线迅速扫过那一连串的三十分和三十分+嘉奖[2]。成绩册上没有任何的废话和微词,也没有一门可能是因为失恋而成绩欠佳的科目。

教授合上成绩册,更加专注地看着马蒂亚。他的穿着没有一点个性,而姿态就像一个不会在空间中支配自己身体的人。教授心想,这又是一个只会学习,而在生活中呆头呆脑的人。这种人只要一迈出大学为他们划好的圈圈,就会成为一个十足的废物,教授暗自思忖。

“您不觉得该由我来为您建议论文的主题吗?”教授慢条斯理地问。

马蒂亚耸耸肩,他黑色的眼睛沿着书桌的棱角从右看到左。

“我对质数感兴趣,想研究黎曼ζ函数。”他重申道。

尼科利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到白色橱柜的前面,用食指滑过那些书的书名,同时发出有节奏的鼻息声。他拿出一沓打印的资料,这些资料的一个角上钉着订书钉。

“好啊,”教授说着把资料递给马蒂亚,“您把这篇文章中的数据重新计算一遍之后再来找我吧。全部数据。”

马蒂亚接过那沓纸,连标题也没看就塞进了靠在腿边的书包里,书包敞开着,很松软。他含混地道了谢,走出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尼科利回到桌前坐下,琢磨着在晚饭的时候怎么向太太抱怨这桩意外的新麻烦。


[1] 即黎曼猜想。

[2] 意大利大学里,考试满分为三十分,如果学生在考试中表现完美,还会得到“三十分+嘉奖”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