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天使(一九八三年)(第3/4页)

她把滑雪靴套进滑雪板,扣紧带扣,摘下护目镜,往上啐了口吐沫擦了擦,因为镜片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能够一个人滑到谷底,她根本不用管埃里克在弗拉伊特维山顶上如何找她。连裤袜里粘着一团粪便的她,若不是不得已,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她脑子里想着下滑的路线。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下去过,一般他们只会坐缆车下去,然而她本人却在这条滑雪道上滑过几十次了。

她采用犁式动作下滑,开始还比较小心,后来分开的双腿让她渐渐觉得那下面似乎没有那么脏了。就在此前一天,埃里克还在告诫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用犁式动作转弯,我一准把你的两个脚踝捆在一起。”

埃里克并不喜欢她,这一点她敢肯定。在埃里克眼里,她就是个窝囊废。而到头来,事实证明了他的看法。埃里克也不喜欢她的父亲,因为每天上完课,她父亲总会缠着埃里克没完没了地问问题,什么“我们家爱丽丝表现如何啊”,“我们进步了没有啊”,“我们能不能当冠军啊”,“什么时候能参加比赛啊”,这个那个的喋喋不休。埃里克总是死盯住她父亲肩膀上的某一点,回答“是”或“不是”,要么就会回以一连串的“嗯”。

透过沾满水雾的护目镜,爱丽丝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电视上叠加的画面,她下滑的速度极慢,除了滑雪板板尖以外,什么都分辨不清。只有当脚下出现新雪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是该拐弯的时候了。

她哼起一支歌来,为的是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还时不时地用手套抹一下鼻子下面,擦掉流出的鼻涕。

提高重心,插下滑雪杖,然后转弯,双脚支撑。现在重心向前,明白吗?“重——心——向——前,”仿佛有人在提醒她,一会儿是埃里克,一会儿又是她父亲。

要是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就像只野兽一样,所以她必须编一套谎话,编一个能站住脚的故事,既不能有破绽,又不能自相矛盾。她做梦也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是大雾,对,有了,把一切都归咎于大雾。她正跟着同伴们在大回转雪道上滑行,这时她的滑雪通行证从滑雪服上掉了下来。噢,不行,滑雪通行证没有从任何人身上飞走过,只有白痴才会弄丢它。那我们就说是围巾吧,她的围巾被风吹走了,于是她返回了一段去捡围巾,但同伴们都没有等她,她叫了他们几百遍,却没人回应,他们都消失在了大雾里,所以她才下去找他们。

“那后来你为什么没有重新上去呢?”父亲会这样问她的。

对呀,为什么呢?要考虑到这一点的话,还是说丢了滑雪通行证比较好。她之所以没有再上去,是因为她没有滑雪通行证,看缆车的人就不让她上了。

爱丽丝笑了笑,对这个故事很满意,这简直是天衣无缝,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脏了。那团东西终于不再往下掉了。

“或许已经冻上了吧,”她想。

要是成功的话,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就可以在电视机前度过。她会冲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脚上趿拉着她的毛绒拖鞋。如果她把眼睛从滑雪板上稍稍抬起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看见那个写着“滑雪道封闭”字样的橘黄色警示牌,那样的话,她将会一整天都处于温暖之中。父亲总是告诫她要学会看路。要是她记得在有新雪的地方身体重心不能向前,要是几天前埃里克帮她调整好滑雪板上的带扣,要是她父亲再坚决一点对埃里克说,爱丽丝的体重已经有二十八公斤了,这个带扣是不是太紧了呢?……现在也不会出事。

这个跳台并不是很高,只有几米的落差,下落时刚能使人感到胃里和脚下同时一空。紧接着,爱丽丝已经脸朝下趴在了雪地上,两只滑雪板飞落下来,笔直地插在雪里,幸好刚才它们只伤到了她的一条腓骨。

她真的没感到疼。说实话,她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雪灌进了她的围巾和头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有些灼痛。

她最先能动弹的是两只胳膊。在她更小的时候,每当醒来时发现下雪,父亲就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带她下楼。他们一直走到院子中央,手拉手,一起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凭借重力向后倒下。这时父亲会说:“现在你当天使。”于是爱丽丝就上下挥动双臂,当她再起来时,会发现自己在白雪上刻画下的轮廓,正像是一个张开双臂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