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第7/8页)

“还不错,事事顺遂。”娜佳急忙地说,“秋天妈妈曾到彼得堡来看我。她说奶奶已经不生气了,只是老到我的房间里去,在墙上画十字。”

萨沙显得很快活,但是老咳嗽,说话声音发颤。娜佳一直仔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真是病得很重,还是只是她的一种感觉。

“萨沙,我亲爱的,”她说,“要知道,你在生病!”

“不,我还好,是有病,但不太严重……”

“唉,我的天啊,”娜佳激动起来,“为什么你不去治病,为什么你不爱惜自己的健康呢?我亲爱的,亲爱的萨沙。”她说,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想象里竟出现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体太太和花瓶,以及过去的一切,而这一切现在已显得像童年一样遥远了。她哭了,因为萨沙在她看来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新奇、那样有知识、那样有趣了。“亲爱的萨沙,您的病很重很重了。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做,才能让您不再这么苍白和消瘦。我欠您那么多的情!您甚至不能想象,您帮了我多大的忙,我的好萨沙!实际上,您现在是我最亲近、最亲爱的人了。”

他们坐着谈了一会儿。现在,当娜佳在彼得堡过了一个冬天之后,萨沙,萨沙的话,萨沙的微笑,他的整个形态,在她看来,已是一种过了时的、旧式的、气数已尽的,或许已经进了坟墓的东西了。

“我后天要到伏尔加河去,”萨沙说,“然后再去喝马乳酒。我想喝马乳酒,还有一个朋友带着妻子跟我一块去。他妻子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一直鼓励她,劝她出去读书。我想改变她的生活。”

他们谈了一阵之后,便坐车到火车站去。萨沙请她喝茶,吃苹果。火车开动了,他微笑着向她挥动手绢。甚至从腿上也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未必能活很久了。

中午,娜佳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当她从车站坐车回家时,她觉得那些街道都很宽,而房子却又小又扁,没有人,只遇见那个穿红黄色大衣的德国钢琴调音师。好像所有的房子都盖上了灰尘。祖母已经完全老了,还像以前那么胖、那么丑,她抓住娜佳的双手,把脸贴在她肩膀上,哭了很久,不能分开。尼娜·伊万诺夫娜也老了许多,难看多了,好像全身都消瘦了,不过仍旧像从前那样束紧腰,钻石戒指也仍旧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

“我亲爱的!”她说,全身发抖,“我亲爱的!”

后来她们坐下来,还是在哭,没有说话。很明显,不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已经感觉到,过去是一去不复返了,不可逆转了:她们已没有了社会地位,没有了从前的那种荣耀,也无权在家请客了。这就像在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突然夜里来了警察,进行搜查,原来这家的主人盗用公款或造伪币,于是这种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就永远结束了一样!

娜佳走到楼上,看见原来的那张床,原来的挂着雪白、朴素的窗帘的窗户,窗外也仍然是那个花园,它沐浴在阳光里,欢快、喧闹。她摸了摸自己的桌子,坐下来,想了想。她午饭吃得很好,喝了茶,吃了香甜、油腻的鲜奶油。可是好像还缺了点什么,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天花板也显矮了。晚上她躺下睡觉,盖上被子,但不知为什么,躺在这张暖和的很柔软的床上,她觉得有点可笑。

尼娜·伊万诺夫娜来了一会儿,她坐着就像是有罪的人一样,心神不定,神色慌张。

“喂,怎么样,娜佳?”沉默一会儿后她问道,“你满意吗?非常满意吗?”

“满意,妈妈。”

尼娜·伊万诺夫娜站起来,在娜佳身上和窗户上画十字。

“而我,你知道吗,开始信教了,”她说,“要知道,我现在在研究哲学,我老是在想,在想……现在有许多东西我都像白昼一样明白了。我觉得,首先要让整个生活都过得像透过三棱镜一样。”

“告诉我,妈妈,奶奶的身体怎么样?”

“好像还好。当你和萨沙离开家,后来你打来电报时,奶奶读了电报就倒在地上了,躺了三天不能动弹。后来她老是向上帝祈祷,老是哭,而现在没有事了。”

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嘀托、嘀托……”更夫在打更,“嘀托、嘀托……”

“首先要使整个生活都过得像透过三棱镜一样,”她说道,“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我们的意识里,生活应分解成最简单的成分,就像分成七种基本颜色一样,对每个成分都得分别去加以研究。”

尼娜·伊万诺夫娜还说了些什么,以及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娜佳都没有听见,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五月过去,六月到来,娜佳在家里已经习惯了。奶奶在张罗茶炊,深深地叹气。每天晚上尼娜·伊万诺夫娜都在讲自己的哲学。她仍像从前那样,住在家里,像一个寄食者,花每一个钱都得向祖母去要。房子里有许多苍蝇,房间里的天花板也好像变得越来越矮了。老奶奶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由于害怕遇见安德烈神甫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因此不上街。娜佳常在花园里和街上走动,看那些房子和灰色的围墙。她觉得,城里的一切早已经老化了,过时了,只不过是在等着结束,或者是在等待一种年轻的、新鲜的东西的开始罢了。啊,要是这种新的、光明的生活能早日到来就好了,那时人们就可以正直而又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是对的,成为快活、自由的人!而这种生活迟早是要到来的!须知,那样一个时代会到来的,到那时候,像奶奶家的那种景况,即四个女仆没有地方住,只能挤在一个房间里,住在地下室里,住在肮脏的地方的景况,就不再存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会被忘记,不再有人记得了。同娜佳逗乐的就只有邻院的那些顽皮孩子们,当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们就会敲敲围墙,笑着逗她说:“新娘子!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