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第4/6页)

他们来到舞会上。瞧,这里有贵族俱乐部,也有看门人看守着的大门,有摆着衣帽架的前厅,有各种皮大衣,有穿梭不停的仆役和用扇子遮挡着过堂风的袒胸露肩的太太们。空气中散发着煤气灯和士兵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膊、沿阶梯走上楼去时,听到了音乐,看见了大镜子里由许多灯光照亮的自己的身影,心里顿时欢乐起来,就跟那次月夜下在小车站里体验到的幸福的预感一样。她自信而高傲地走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太太,并不自觉地模仿起自己已故母亲的步态和派头来,也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富有而且自由,甚至丈夫在身边,她也不觉得拘束,因为在她跨进俱乐部的大门时,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老丈夫在身边,不仅丝毫不会降低她的身价,相反,会增加她为男人所十分喜欢的那种有诱惑性的神秘的印象。大厅里已鼓乐轰鸣,跳舞开始了。在官家住所里住过一段时间之后,此时她却处在这种光亮、花花绿绿、音乐和闹声等种种印象的包围之中。安尼娅把目光投向大厅时想道:“啊,多么好啊!”她很快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从前在晚会上或游园会上见过的熟人,所有那些军官、教师、律师、文官、贵族地主、达官贵人、阿尔狄诺夫及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太太们有的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袒胸露肩,有的好看,有的乏味,他们已经在慈善市场的小木房里和货亭里占好了位子,准备卖些东西,为穷人募捐。一位身材高大,戴着肩章的军官(她还是在当中学生时在基辅街上认识他的,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走过来请她跳华尔兹舞。于是她离开丈夫,跟他跳起舞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暴风雨中一只小帆船上漂游,丈夫已经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热烈而入迷地跳华尔兹舞,跳波尔卡舞,跳卡德里舞,从一个舞伴的手上换到另一个舞伴的手上,音乐声和嘈杂声弄得她如痴如醉,说话时俄语中夹杂着法语,吐字不清,不断地发笑,既没有想丈夫,也没有想别的人和事。她得到了男人们的垂青,这是很明显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双手痉挛地捏着扇子,很想喝水。她的父亲彼得穿着揉皱了的、带有汽油味的衣服,走到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的冰淇淋。

“今天你非常迷人,”他高兴地望着她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懊悔过!你结婚太早了……为啥呢?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一叠钞票来,说道,“我今天收到了家教馆的薪俸,能够还清我欠你丈夫的那笔债了。”

她把小碟子递到父亲手里,立即就有人来拉她跳舞,把她带到远处去。透过舞伴的肩膀,她看见父亲搂着一位太太在镶木地板上滑行,跟着她在大厅里旋转。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啊!”她在想。

她跟原来那位身材高大的军官跳华尔兹舞,军官傲慢而又笨重,活像一具穿着军装的兽尸,他一面走,一面扭动着肩膀和胸部,勉强地踩着拍子,仿佛很不愿意跳舞似的。而她却在他的周围飞来飞去,用她的美貌和袒露的脖子逗弄着他。她的眼睛挑衅性地燃烧着,动作充满热情。他则变得越来越冷漠,伸出手给她时,也像皇帝发施舍似的。

“真棒,真棒!……”观众们说。

不过,身材高大的军官也慢慢地被触动了,也开始活跃起来,兴奋起来。已经被她迷住了的他,也进入了狂热状态,动作轻捷而充满新的活力。她只是扭动着肩膀,狡猾地瞧着他,俨然她已经是皇后了,而他则是她的奴隶。这时她觉得整个舞厅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都嫉妒他们。那位身材高大的军官还没有来得及向她道谢,观众却忽然让出一条道来,男士们则有点奇怪地垂下双手,挺直身子……原来燕尾服上挂着两枚星章的大人正向她走来。是的,大人正向她走来,因为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并且甜蜜蜜地微笑着,同时嘴唇也像在嚼着什么似的,每当他看见漂亮女人时都是这样的。

“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他开口说,“我要下命令,罚你丈夫坐禁闭室,因为他把这件瑰宝对我一直隐瞒至今。我是受妻子的委托来找您的。”他接着说,把手递给她,“你们应该帮助我们……嗯,对了……像美国人那样,应发给您一份美女奖金……嗯,对了……像美国人……我的妻子正着急地等着您呢。”

他把她领进小木房里,去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这位太太的脸下半部格外的大,就好像她嘴里含着一大块石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