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之前跟管家说起罗德里克·斯波德,是“隔着四百米就能用眼神把生蚝撬开”,如今他正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像是马上要展开清洗的大独裁者。我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身高哪止两米一,至少也有两米四。并且下颌肌缓缓运动。

我希望他不要张口又是一句“哼”,但他哼了。由于我暂时未能清理好声线作出回应,因此这一幕对话戏就暂时杀青了。他一边用眼神黏着我不放,一边大喊道:“沃特金爵士!”

远处传来一种类似“哎,好,我在,怎么啦”的声音。

“到这边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老巴塞特出现在窗外,一边还在扣夹鼻眼镜。

之前的几次会面中,他都是城里那种讲究的打扮。必须承认,即使身陷困境,我也不自觉地对他的乡下形象不寒而栗。当然了,有道是——我听吉夫斯说的——个头越小,花样越多[1],老巴塞特这一身行头正好匹配他身高的不足。这碍眼的粗花呢只能用“五光十色”来形容,不过说来奇怪,我看在眼中反而安心,这身衣裳只叫我觉得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看!”斯波德嚷道,“这事儿是怎么也想不到吧?”

老巴塞特双眼凸出,好像震惊得呆了。

“老天爷!是那个抢钱包的!”

“正是,不可思议吧?”

“难以置信。咳,见鬼,这是迫害。这家伙到处跟着我,像玛丽的小羊羔[2],一会儿都不让我闲着。你怎么逮到他的?”

“我正巧从车道这边过来,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闪进了落地窗,于是加快脚步,用枪把他制住了。我来得及时,这小子快要把这儿抢光啦。”

“嗯,感激不尽哪,罗德里克。搞不懂这人怎么这么顽固不化。我还以为在布朗普顿路上作案被咱们阻止以后,他终于看出这活儿劳而无功,要洗手不干了。非也,他第二天又跑这儿来了。哼,有他后悔的。”

“这次案情严重,你没办法立即发落吧?”

“我可以签一个逮捕令。带他到书房来,我立刻就签。这案子必须交到巡回审判庭,要不就是治安法庭。”

“你看会判什么?”

“不好说。不过肯定不低于……”

“呔!”我开口道。

我本来想轻声细语地讲一句道理,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解释说自己是来府上做客的,但不知怎的,话一出口,效果很像达丽姑妈在猎场上隔着半英里庄稼地招呼同伴。老巴塞特纵身向后一跳,好像眼睛被烧火棍戳了似的。

斯波德对我的发音技巧颇有微词:“不许吼!”

“鼓膜都要给震碎了。”老巴塞特咕哝道。

“听着!”我喊道,“能不能听我说?”

之后是一阵嘈杂的辩论,我方据理力争,辩方则对我制造的噪声有点揪住不放的架势。就在我展示自己的好嗓音时,门突然开了,只听一个声音喊:“哎呀,我的天哪!”

我回过身。那微启的双唇……那铜铃般的双眼……那纤弱的身段,在关节处略有下垂……

来者正是玛德琳·巴塞特。

“哎呀,我的天哪!”她又喊了一声。

可以想象,要是有位客官路过,听到我对以此女为妻诸多牢骚,一定会扬起眉头大惑不解。“伯弟呀,”他大概会感叹,“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也许还要加一句说,他要是有我这种烦恼就好了。要知道,玛德琳的外表诚然动人:苗条、绰约——好像是这么个词儿,一头浓密的金发,各种配置一应俱全。

但是,这位路过的客官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忽略了玛德琳那种多愁善感的腻味劲儿,那种随时打起婴儿腔的微妙气质。就是这一点叫人打战。她要是结了婚,一定会趁着夫君睡眼惺忪摸进餐厅的时候蒙上他的双眼说:“猜猜我是谁!”

我曾经在一个新婚不久的朋友家做客,那新娘在客厅的壁炉上方谁也无法忽视的地方刻了一行铭文,云:“比翼双飞共筑爱巢。”我仍然记得,这故事的男主人公每次走进客厅看到题字时,总是一副饱受煎熬的呆相。玛德琳·巴塞特步入婚姻生活以后会不会也如此变本加厉,我不敢说,我只是觉得大有可能。

她疑惑地看着我们,眼睛瞪得又大又美。

“怎么这么吵?”她问道,“呀,伯弟!你什么时候到的?”

“哦,你好啊。我刚到。”

“一路还顺利吧?”

“哦,挺好,多谢。我开两座汽车来的。”

“一定累坏了吧?”

“哦,没,多谢,不累。”

“那好。茶点马上就备好了。这么说你见过爸爸了。”

“我见过爸爸了。”

“还有斯波德先生。”

“还有斯波德先生。”

“奥古斯都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不过喝茶的时候肯定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