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每天清晨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总能看见仿佛正在燃烧的清澈天空;日复一日,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就像某种跟她毫无关系的装置,它自顾自地运行,将她远远抛在后面。要是能遇上一个阴天,她或许还能找回时间感。但每当她望向窗外,看到的总是同一片无云的清澈天幕,永恒而无情地高悬在城市上方。

她的床边有个方形的小窗,纵横交错的铁格子封死了窗口;不远处一堵棕色的干泥墙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从中隐约能望见远处的城市一角。高高低低的平顶建筑就像一个个立方体,无穷无尽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在尘雾和热浪的遮蔽下,很难说清地平线到底在哪里。尽管阳光十分强烈,但外面的景象看起来却灰扑扑的——虽然什么都亮得刺眼,但却都是灰的。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会靠着垫子凝望那片矩形的天空,远处的太阳呈现出钢铁般的黄色,像毒蛇的眼睛一样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每当她收回视线,总是看不清手上沉甸甸的戒指和手镯,那都是贝尔卡西姆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得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有时候她会看到小小的人影在远处的屋顶上晃动,仿佛天空下的一片剪影;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眼中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会被近在耳畔的声音惊醒,于是她赶快脱下那些银手镯,将它们扔进行李箱里,等待外面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门外响起转动钥匙的声音。一个苍老的黑人女奴隶出现在门口,皱巴巴的皮肤像大象一样,她负责每天送来四顿餐点。每次她捧着巨大的铜托盘出现之前,姬特总能听到那双大脚沉重地踩在东边的屋顶上,脚踝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女奴隶进来时总会恭敬地说一句“Sbalkheir”或者“Msalkheir”,然后关上门把托盘递给姬特,蹲在角落里盯着地面等她吃完。姬特从没跟她说过话,女奴隶和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客人是个年轻男子,只有贝尔卡西姆知道真相;要是被家里的女人发现实情,贝尔卡西姆早已用手势生动地向她描绘了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还没有学会他的语言。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往这方面努力。但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声调变化和某些词语的发音,所以只要耐心一点,他总能设法告诉她一些不太复杂的事情。比如说,她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贝尔卡西姆的父亲;这一家子来自北方的迈舍里耶,他们在老家还有一幢大宅;贝尔卡西姆和他的兄弟们轮流带领商队往返于阿尔及利亚和苏丹之间。她还知道,尽管贝尔卡西姆还很年轻,但他在迈舍里耶已经娶了一位妻子,在这里也有三个,再加上他父亲和兄弟的女眷,除了仆人以外,大宅里一共住了二十二个女人。她们都以为姬特不过是贝尔卡西姆救回来的一个倒霉的年轻旅人,他在沙漠里差点儿渴死,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

每天下午贝尔卡西姆都会来看她,然后在小屋里一直待到黄昏;他走了以后,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回味他的热烈与坚持,不禁想到这段时间他的三位妻子一定备受冷落,她们必然已经对这名陌生的年轻男子产生了怀疑和嫉妒,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占用了她们丈夫那么多时间。但每天和贝尔卡西姆共度的那狂野的几个小时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舍不得提醒他要均分雨露,免得激起她们的猜疑。但她没有想到,那三位妻子根本没有被冷落;就算有,她们也猜不到这个男孩就是问题的根源,所以她们从没想过要嫉妒他。不过纯粹是出于好奇,她们还是派了奥斯曼来打探情况,这个淘气的小黑鬼经常一丝不挂地在家里跑来跑去。

于是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奥斯曼钻进了从屋顶通往这间阁楼的小楼梯下面。第一天,他看到奴隶老妇捧着托盘上上下下,下午贝尔卡西姆也进了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理着袍子走了出来;奥斯曼向那几位妻子汇报她们的丈夫跟那个陌生人待了多久,他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但她们想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些。她们感兴趣的是那个男子本人——他长得高吗,皮肤白吗?想到有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她们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还在跟他睡觉,那更是个令人亢奋的消息。她们觉得那人肯定英俊非凡,充满魅力,否则贝尔卡西姆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老奴隶捧着早餐托盘离开以后,奥斯曼从狭窄的楼梯间里爬出来,轻轻敲了敲阁楼的门。然后他转动钥匙,站在敞开的门口谨慎地观察室内,黑色的小脸上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姬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没穿衣服的小家伙肚子向外凸出,头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让她觉得十分滑稽。小奥斯曼立即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但他只是做了个鬼脸,假装有些害羞。她不知道这么个孩子进入她的房间贝尔卡西姆会不会介意,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对他招手了。男孩咬着指头慢慢走上前来,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却翻起来盯着她看。她穿过房间,关上他身后的门。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咯咯傻笑,翻筋斗,唱荒腔走板的歌,总而言之,做些蠢事来麻痹她。她谨慎地没有开口说话,但却笑了好几回,这让她有些烦恼,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快活的嬉闹有些做作,他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她。他滑稽的表演让她乐不可支,但他的眼神却令她暗自警惕。现在他正在倒立着用手走路,重新站直以后,他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活动了一下手臂。突然他蹿到她坐着的褥子旁边,一把抓住她藏在袍子下面的双臂故作天真地说:“Deba,enta.”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英勇。她一下子警觉起来,猛地推开他不安分的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纤细的手臂故意碰了碰她的胸口。她又惊又怒地盯着男孩的眼睛,试图摸清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还在笑着催她站起来一起表演。但她内心的恐惧像马达一样疯狂转动,看着那张龇牙咧嘴的爬虫似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她很熟悉这样的情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切断了她与现实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必须向这一侧或那一侧迈出艰难的一小步,才能回到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