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克莱夫正试着在致选民的呼吁书的校样上进行加工。因为排成铅字后,他突然感到文章中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不符合时下的潮流。这时,西姆科克斯通报说:“霍尔先生。”夜深了,黑咕隆咚的。天空中,壮丽的晚霞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他从门廊里什么也看不见,各种噪声却不断地传到耳际。他的朋友不肯进屋,正在踢小石头子儿,还朝着灌木丛和墙壁掷卵石。

“喂,莫瑞斯,进来吧。你在搞什么名堂?”他问道,心里有点儿烦。既然站在暗处,也就不必费神去装出一副笑脸了。“多好啊,看到你回来了。希望你好一些了。不巧我没有空,赤褐屋刚好空着。进来吧,像以前那样睡在这儿。很高兴见到你。”

“我只耽搁几分钟,克莱夫。”

“嘿,老弟,哪里有那么荒唐的事。”为了表示殷勤好客,他朝着那片黑暗走去,手里仍拿着那几页校样。“假若你不在这儿过夜,安妮会对我大发雷霆。你这样上门来,真是好极了。现在我要做手头的一些琐事,还得请你原谅。”接着,他在周围的幽暗中发觉了漆黑的一团儿,猝然间感到忧虑不安起来,不禁惊叫道:“但愿没出什么不好的事。”

“一切都顺顺当当……可以这么说。”

现在克莱夫把政治撇开了。因为他知道,这必然是恋爱事件,于是准备表示一下同情。不过,他认为如果莫瑞斯没赶在他这么忙的时候来向他求助就好了。平衡感支撑着他。他把莫瑞斯领到月桂树丛后面的荒僻的小路上,这里闪烁着月见草,用淡黄色浮雕图案装饰起夜墙。在这儿,他们可以享受到绝对的安静。克莱夫摸索着找到一条长凳,仰面躺下来,头枕着双手,说:“我愿意为你效劳。不过,我劝你在这里睡一宿,明天早晨跟安妮商量。”

“我不需要你的劝告。”

“啊,当然悉听尊便。但是你十分友善,把你的种种期望告诉了我们。既然这是关于一个女人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就一定会去跟另一个女人商量,尤其是像安妮这样一位具有几乎是超人的洞察力的女子。”

对面的花儿忽隐忽现。克莱夫再度觉得,他这个在花前摇摆着身躯的朋友,就是夜晚本身。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际:“对你而言,情况比这糟糕得多。我和你的猎场看守相爱了。”这句话太唐突,他听上去毫无意义。于是他傻呵呵地问:“是艾尔斯大嫂吗?”随即坐了起来。

“不,是斯卡德。”

“留神。”他边朝暗处扫了一眼边叫喊。知道没有外人,就放心了,生硬地说:“多么怪诞的声明。”

“怪诞到了极点。”那个嗓音随声附和道。“但是我认为,既然欠了你的情,就应该专程来告诉你阿列克的事。”

克莱夫只理解了最起码的一点。他料想,莫瑞斯仅仅是把“斯卡德”当作个比喻,就像提到“该尼墨得斯”[1]似的。因为对他来说,跟任何一个社会阶层低于自己的人亲近,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实上,他感到沮丧、生气,因为他原以为近两个星期莫瑞斯身心健康了,从而鼓励安妮跟他友好。“凡是我们能为你做的,我们都做了。”他说,“倘若你由于‘欠了情’——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想要回报,你就不会总想那些令人十分厌恶的事。我听到你这么谈论自己,失望极了。那天晚上咱们在赤褐屋反复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使我觉得不正常的时期终于结束了。”

“当时你竟然吻了我的手。”莫瑞斯故意讥讽了他一句。

“别提这个。”他勃然发怒了,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于是,莫瑞斯这个不法分子就对他产生了短暂的爱。接着,克莱夫恢复了唯理智论者的本色。“莫瑞斯——我简直说不出替你有多么难过。求求你啦,求求你抵制这种迷住心窍的念头,别让它再缠住你。倘若你有心抵制,这个念头就会永远消失。工作、新鲜空气。你的朋友们……”

“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到这儿来接受你的劝告的,也不是来谈论思想和概念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假如你肯屈尊,对这些非上品的东西表示兴趣——”

“对,非常对。我知道自己是个令人厌烦的理论家。”

“你要是肯提到阿列克这个名字的话。”

这使他们想起一年前的那件事。然而,如今轮到克莱夫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发怵。“如果阿列克就是斯卡德的话,事实上他已经不再在我这儿干活,甚至已不在英国了。就在今天,他乘船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了。不过,你说下去吧。只要能多少帮助你的话,我甘愿旧话重提。”

莫瑞斯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然后着手从高高的茎上一朵朵地掐小黄花。它们接连消失了,犹如夜晚将烛光熄灭掉似的。“我跟阿列克共享了。”他在深思熟虑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