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因此,莫瑞斯所起的变化说不上是皈依,其间丝毫没有启迪性的东西。当他回到家,检查那永远也不会使用的手枪时,突然感到憎恶。当他向母亲致意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涌出对她的无比深情的爱。他像以前那样活得凄凄惨惨,受到误解,越来越寂寞。人是不可能把心中的寂寥说尽的。莫瑞斯的孤寂与日俱增。

然而,他确实变了。他决心努力养成新习惯,尤其是与克莱夫在一起时曾忽视的生活小技巧。诸如严守时间、爱国心,甚至骑士精神等,他自律甚严。掌握技巧固然重要,还得领会什么时候运用,而且委婉地改变自己的举止。起初他所能做的不多。他从不至于引起自己的家族与世人的好奇心这方面着手,任何越轨行为都会使他们焦虑。他与艾达的一次谈话,产出了强烈的不谐和音。

艾达跟他多年的密友查普曼订婚了,他与她作为情敌的丑恶的对抗情绪就可以了结了。在外祖父逝世之后,他仍旧惧怕她会嫁给克莱夫,忌妒得心里火辣辣的。克莱夫会跟某一个人结婚,但是一想到他竟和艾达结婚,依然使他发狂。除非妒火熄灭了,他简直不可能正当地行事。

她和查普曼般配极了。莫瑞斯当众十分赞许,然后把她叫到一边去说:“艾达,亲爱的,克莱夫到咱们家来过之后,我对你很不好。现在我向你道歉,请你宽恕我。从那个时候起,这事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感到非常对不起。”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神情并不愉快。他明白她至今讨厌他。她悄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爱亚瑟。”

“那天晚上我不该发脾气。我刚好为一件事非常不安。克莱夫从来也没说过那些话,是我让你觉得他说了的。他从来也没责备过你。”

“我不在乎他是否说过,这根本不重要。”

她哥哥是轻易不道歉的,因而她抓住机会让他下不了台。“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吉蒂曾暗示,哥哥与克莱夫吵架了。

“有一段时间了。”

“你们那些周末和星期三,好像完全断绝了。”

“我祝愿你幸福,老查皮[1]是个好人。我突然想到,两个相爱的人结婚,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

“莫瑞斯,我真的感谢你祝愿我幸福。不论你祝愿与否,我希望自己会获得幸福。”(事后,艾达把自己对哥哥的这番“巧妙的回答”叙述给查普曼听了。)“我真的祝愿你获得同样的幸福,就像你始终祝愿我那样。”她的面颊泛红了。她吃够了苦头,她对克莱夫不是漠不关心,他的退出伤了她的感情。

莫瑞斯对此有所揣测,忧郁地瞧着她,换了一个话题。她是个没有记性的人,心情又好起来了。但是她不能饶恕哥哥,既然他深深地侮辱了她,并且破坏了刚刚萌芽的爱情,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确实不该饶恕他。

他跟吉蒂之间也同样困难重重。他对她也感到内疚,但是当他赔不是的时候,她却怫然不悦。他表示愿意为她交向往已久的家政学校的学费。她尽管接受了,态度却并不亲切,还说了这么一句:“我认为现在自己的岁数已经太大了,不可能正正经经地学什么东西了。”她和艾达竞相在一些小事情上与哥哥作对。起初霍尔太太感到吃惊,责备了她们。不过,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卫太不关心了,于是她也变得漠不关心。她喜欢儿子,然而正如他对学监粗鲁的那次她不曾跟他对抗,现在她也无意为了他的缘故而跟旁人对抗。这样一来他在家里就威信扫地了。进入冬季,他将自己在剑桥时代所赢得的地位丧失殆尽。是这样开始的:“哦,莫瑞斯才不介意呢——他可以走着去——睡在帆布床上——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抽烟。”他不曾表示异议——如今,这就是他的人生——然而他注意到了那微妙的变化,以及寂寞怎样伴随而来。

世人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他参加了国防义勇军[2],迄今他借口只有征兵制度才能拯救祖国,拖延着没去入队。他甚至支持起教会的社会事业来了。他放弃了星期六的高尔夫球,以便跟伦敦南区学院社区的青少年玩足球。每逢星期三晚上,还教他们算术和拳击。乘火车去上班的同事们有点儿怀疑:什么,霍尔变得一本正经了?他节省开销,这样能多捐些钱给慈善事业。他资助那些能够自救者,却连半个便士也不肯用来济贫。由于参加这些活动,并从事证券经济业务,他总算使自己忙碌不堪。

不过,他做的是一件好事——他正在证实灵魂可以存在于微小的东西上面。既无上帝的保佑,也没有来自大地的帮助,他向前迈进。倘若唯物论有道理的话,他好比是一吹就灭的油灯。他没有神,他没有情人——这二者通常能诱使人们培育美德。然而他背对着安逸,挣扎下去,因为尊严要求他这么做。没有一个人留心观察他,就连他自己也不曾观察自己。但是他所做的这一切苦斗,是人类最高的成就,超过了有关天国的任何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