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页)

在内务大臣左尔拉的晚会以后,伯爵到公爵夫人家里来过两次,都遭到挡驾,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她,说他为了他自己的事要征求她的意见:别人竟敢这样侮辱他,他是不是还应该留在他的职位上?伯爵还说:“年轻人是没有罪的;可是,即使他有罪,难道可以事先不通知我,就逮捕他吗?谁都知道我是他的保护人。”公爵夫人到第二天才看这封信。

伯爵没有道德;甚至还可以说,自由党人所理解的道德(追求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在他看来是一种欺骗。他认为自己首先应该追求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的幸福。不过,他在谈到辞职的时候,倒是充满了荣誉感,而且出于一片诚意。他从来也没有向公爵夫人撒过一次谎。公爵夫人却偏偏没有注意这封信。她已经拿定主意,一个痛苦的主意:装作忘掉法布利斯。经过这一番努力以后,一切对她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中午光景,伯爵终于被接见了,他已经到桑塞维利纳府来过十趟之多。他一看见公爵夫人,就吓了一跳……“她看上去有四十岁啦!”他心里说,“可是昨天还是那么娇艳!那么年轻!……人人都对我说,在她和克莱莉娅·康梯长谈的时候,她看起来跟克莱莉娅·康梯一样年轻,可是要迷人得多。”

公爵夫人的声音和语调也和她的容貌一样与往常不同。她的语调里没有一点热情、一点对人世的兴趣和一点怒气,伯爵吓得脸色发白。他想起两三个月以前,一个已经领过了终傅圣事的朋友,在临死前想跟他谈谈时的那种神情。

过了几分钟,公爵夫人才能对他说话。她望着他,眼睛仍旧黯淡无光。

“我们分手吧,亲爱的伯爵,”她对他说,声音微弱,可是却很清晰,她尽力使声音显得温和,“我们分手吧,必须这样办!上天可以给我做证,五年以来我对待您是没有一点可以指责的。我本该在格里昂塔城堡里可悲地过那沉闷的日子,可是您给了我显赫的生活。没有您,我在几年以前就会衰老了……在我说来,我是一心一意想使您得到幸福。正因为我爱您,我才向您提出像法国人说的友好的分手。”

伯爵没有听懂。她不得不重复好几遍。他脸色变得惨白,跪倒在她的床边,凡是在热恋中的聪明人先是感到极度惊讶,接着又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所能想到的话,他都说尽了。他一再表示愿意辞职,跟随他的朋友离开帕尔马,到千里以外的什么地方去隐居。

“您竟敢跟我提到走,法布利斯在这里啊!”她终于欠起身子喊道。可是,她看到法布利斯的名字使伯爵感到痛苦,于是歇了一会儿,又轻轻握住伯爵的手说:“不,亲爱的朋友,我不会对您说,我曾经狂热地爱过您,我认为上了三十岁的人是不会再有狂热的。我早就超过这个年纪了。有人可能告诉过您,我爱着法布利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邪恶的宫廷里盛传着这种流言。(说到邪恶的这几个字,她的眼睛在这次谈话中第一次闪出了光芒。)我对着天主,以法布利斯的生命向您起誓,在他和我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的事情。我也不会对您说,我完全像个姐姐那样爱他;可以说,我是出于本能爱着他。我爱他的勇敢,他的勇敢是那么单纯、那么完美,甚至可以说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记得我对他的这种爱慕是在他从滑铁卢回来的时候开始的。他那时候尽管已经十七岁,可还是个孩子。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算不算真的参加过战争,如果算的话,那么他可不可以说自己打过仗呢,他始终没有向敌人的任何一个炮队或是纵队进攻过啊。就是在我们一同严肃地讨论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我开始看出他有一种完美的魅力。他那崇高的灵魂出现在我眼前。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处在他的地位,会编出多少巧妙的谎话来啊!总之,如果他不幸福,我也就不能够幸福。瞧,这句话完全说明了我的心境,如果这不是事实真相,至少也是我看到的全部事实真相。”伯爵受到这种坦率和亲密的声调鼓励,想吻她的手。她怀着近乎厌恶的心情把手缩了回去。“这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眼看就要衰老。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暮气沉沉,说不定离坟墓已经不远。这个时刻据说是可怕的,然而我却觉着我是在盼望它。我感到了衰老的最坏的征兆;这次可怕的不幸已经使我的心死了,我不能再爱啦。在我的眼睛里,亲爱的伯爵,您不过是我心爱的一个人的影子。我还应该说,仅仅是出于感激,我才跟您说这番话。”

“我怎么办呢?”伯爵反复对她说,“我觉着我比当初在拉·斯卡拉剧院看见您的时候,更狂热地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