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蝴蝶(第2/3页)

我向这位模范少年展示了我的席勒蝴蝶。他以专家姿态鉴定了这只蝴蝶,承认其确属稀有品种,判定它值二十芬尼左右。这个叫艾米尔的孩子通晓一切收集行当,无论是邮票还是蝴蝶,他都懂得给它们估价。随后他便开始批评,认为我的蓝蝴蝶标本制作很糟,右触须太弯,左触须又太直,他也正确地发现了蝴蝶的缺陷,说这只蝴蝶少两条腿。事实上我并不很在意它的缺点,然而这个净找岔子的人却多少败坏了我获得席勒蝴蝶的喜悦,后来我就再也不向他展示我的猎物。

两年以后,我们都已经是大男孩了,而我对蝴蝶的热情依然如火如荼,这时传开了艾米尔捕捉到一只天蚕蛾1的消息。当年这则消息对我引起的激动远远胜过今天我听说一个朋友得了一百万遗产,或者是寻得了李维乌斯2湮没已久的书籍。我们这批人还没有哪个捉到过天蚕蛾,尤其我仅仅在一本介绍蝴蝶的老书里见过图片而已。这本书归我所有,其中的手绘铜版画在我眼中较之一切现代彩印画不仅美丽无数倍,而且也更为精确。我久仰其名,而我的收藏里尚缺的蝴蝶品种中,我最热烈渴望得到的就是天蚕蛾。我常常凝视着书里的图片出神,一个小伙伴曾经向我叙述说:当一只棕黄色的天蚕蛾停在树枝上或者岩石上,而一只鸟儿或者其他天敌想要扑食它时,它仅仅敞开折叠在一起的颜色较深的前翅膀,把美丽的后翅完全展露给对方,翅膀上巨大明亮的眼睛3显得那么古怪,那么出乎意料,往往把鸟儿吓跑,蝴蝶便安然无恙。

这么美妙的蝴蝶居然让最乏味的艾米尔获得了!我听到这则消息时一刹那的反应是欣喜,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一罕见的动物,可以满足我火烧火燎的好奇欲望了。接着当然是忌妒和愤懑,为什么恰恰要让这个无聊家伙、这条哈巴狗捕捉到充满神秘气息的无价之宝呢。可是我极力克制自己,决不给他荣耀,决不跑到对面去请求参观。然而我满脑子只有这件事。第二天,当我听说的传闻在学校里获得证实后,便立即作出决定,我还是去吧。

饭后,一有机会溜出家门,我便急急穿过庭院,直奔邻居家的三层楼。在女仆住房用木板隔断的旁边,那位教师的儿子拥有一间常常使我不胜羡慕的独用小房间。一路上我没有碰见任何人,我敲敲小房间的门,里面没有人应声。艾米尔不在家,我按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锁,以往他却是一出去就把门锁得牢牢的。我走进去,至少得看看那稀有动物啊,我立即奔向艾米尔保存宝藏的两只巨大木箱。两只箱子里都没有,我便想,那只蝴蝶可能还绷在制作板上。它果然在那里,棕色的翅膀用薄薄纸片绷得紧紧的,天蚕蛾还悬在木板上呢。我朝它弯下身子,近得不能再近地观察它的全身,一对毛茸茸的浅棕色触须,有着无比优雅细致色彩的翅膀边缘,较下面那对翅膀的内缘有娇柔的卷曲绒毛。然而我恰恰找不到那些眼睛,它们被纸片遮没了。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试图揭走纸片,便拔出了插针。我立即瞧见了那四只巨大的奇异眼睛,其美丽和奇妙远远胜过书里的图片,就在这一瞥间我萌生了一种非得占有这只惊人动物的不可抗拒的欲望,于是我毫无踌躇地进行了生平第一次盗窃行为。我轻轻拔出插针,把那只业已干燥和模样完好的蝴蝶藏在手窝里跑出了房间。我当时一派心满意足,没有丝毫其他的感觉。

我右手藏着那只蝴蝶走下了楼梯。这时我听到有人正向上走,脑子转瞬间清醒了,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偷了东西,是一个卑鄙小人,与之同时,一阵害怕被发现的惊吓骇人地向我袭来,以致本能地把握着猎物的手藏进了外套口袋。我走得很慢,浑身颤抖着,心里有一种道德败坏和耻辱的冰冷感觉,在与走上楼梯的女仆照面时显得十分惊慌。我心虚气短、满头大汗地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

随即我便明白,我不能够,也不允许我拥有这只蝴蝶,我必须把它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得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于是我转过身子,虽然满心害怕撞见人和被人发现,我重新急匆匆地跃上窄窄的木梯,一分钟后就又进了艾米尔的房间。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把蝴蝶放到桌子上,在我再度瞧它之前心里已预感到发生了不幸,几乎失声痛哭,果然这只天蚕蛾被我毁坏了。它丢了右前翅膀和右触须,而当我试图轻轻地把断裂的翅膀从口袋取出时,它完全碎了,无法设想还能加以修补。

此时此刻,偷窃行为对我内心的谴责远远逊于目睹如此美丽稀罕的动物被自己亲手所毁的痛苦。我望着自己还满沾着棕色翅膀上细小粉尘的手指,望着桌上破碎的翅膀,只要能够让它恢复原样,我甘愿付出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牺牲自己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