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2/3页)

黑塞一生都摇摆在现实生活和美学世界两个“相对极”之间,他一方面超越自己的文化,变成了一个“东方旅行者”,另一方面又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坚守自己典型的德意志文化传统和浪漫主义特征,依旧故我。有人说,《玻璃球游戏》所“寓含的既不是一种理性主义,也不是一种美学上的清静无为主义,而是致力于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让两种古老的伟大思想互相亲近互相综合,让中国和欧洲,阴和阳,思想和行动,进取和默思获得和谐协调”。

在黑塞几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从未中断小型作品的撰写工作,本集所收的二十六篇小说、散文便包容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之作。第一篇《狼》和最后一篇《中断的课时》写作时间跨度竟有四十五年,同为追溯往事,糅进时间差距后,更凸现了作者个性特征。

黑塞早期短篇小说大都以出生地卡尔夫为背景,如同凯勒写了塞尔德维拉人,乔依斯写了都柏林人,黑塞则写了他称作“小世界”的卡尔夫人,也就是书里的“盖尔贝绍人”。本集便有六篇作品描写这个微型宇宙里的芸芸众生,《桑榆晚景》、《城市》、《婚约》、《拉迪德尔》、《汉斯·迪尔拉姆的学徒期》和《埃米尔·科尔布》。德国学者马克斯·海曼纳塞曾精确概括这类小说道:“第一次大战前的德国小城风貌,它的杂乱无章,人各不同,它的并非毫无危险性,在这里获得了既细腻又严格真实的描绘。它确实就是当年那座丰饶的上帝的动物园。……人们,各各不同地在这里过着每个人无可更改独特命运所规定的并不紧张的日常生活。它能够与结束于一场订婚的平凡幸福相协调,也能够与最终被捕入狱相协调,也同样能够与丧失内心平衡、甚至怀疑生存意义而产生绝望感相协调。因为这小世界里人们对天堂和地狱的要求,全然不比对自己地区里的山峰和水潭要求得更高更深,生活里的悲剧和喜剧总是无时无刻持续到处暗暗流动,闪烁出形形色色的微光,显示着永恒存在的意义、尊严和真实性,问题仅在是否有一个真诚的作家能够追踪到它们,并且懂得将之塑造成型。”

卡尔夫故事的另一部分作品是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或者散文,集子里收了七篇:《童年轶事》、《七月》、《拉丁语学校学生》、《艳遇》、《大蝴蝶》、《青春是美丽的》和《大旋风》,也许还应当包括主要情节发生在慕尼黑的《厌世》,全是作者对自己孩提年代、学生时代和学徒或小伙计生活的回忆,貌似平淡却十分感人,如同他同时代作家图柯尔斯基所说:“极少人能够写得像黑塞那样。他不仅能够描写出一个夏日黄昏和一次令人精神爽快的海水浴,描写出体力消耗后松弛的乏力感——做到这一点也许并不难。然而,他却能够做到让我们的内心也随之炽热、凉爽和乏力。”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总是在自然本能和传统行为规范之间动摇,黑塞曾对自己喜爱写童年回忆作过阐述:“人们对自己所遭逢的一切,唯有少年时代的感觉才是完全新鲜和清晰的,总能维持到十三岁、十四岁,却可以铭记整整一生。”从这些作品对青少年摇摆于自由与约束的心理描绘已可窥见作者日后许多重要作品,尤其是《玻璃球游戏》中“双极性”主题的发展轨迹。

本集其余几篇早期作品的内容则各不相同,它们表现出作家的多方面才能。《狼》记述的是一九年发生在瑞士尤拉山区的一件真事,一只离群的狼被农民们追逐击毙了,这只独行野兽的美丽与不幸引发起同为孤独者的美学思想。《狼》导致的问题后来成为黑塞中年代表作《荒原狼》的主题,也是本集所收《郊狼》的主题。《卡萨诺瓦的转变》和《罗伯特·阿吉翁》是两篇传奇色彩浓郁的小说,取材自作者阅读得很多,但并不熟谙其生活的意大利和印度素材,却与另一篇回忆一次演讲旅行的《文学晚会》写得同样细腻生动,同等程度地显示了黑塞式的谑而不虐的揶揄和幽默风格。《城市》是一篇寓言式散文,表露出作者对现代文明诸多裂痕的批评倾向。它阐述了黑塞的一种宇宙观,认为人类的生活应当“纳入人类与大自然、与全宇宙节奏一致的次序中”。

《欧洲人》和《小孩的心思》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黑塞尚居住在瑞士首都伯尔尼,正在从事战俘救济工作。《欧洲人》用譬喻方式表达了作者探寻世界上不同民族共通之处的愿望:人类尽管存在种族、语言、文化等种种差异,物质和精神的需求则相同;人类的一切精神努力无不具有内在一致性,一切精神工作者的目标也相同。《欧洲人》的主题几年后变形和发展为黑塞重要代表作《席特哈尔塔》。《小孩的心思》则又重返卡尔夫生活,用一个十一岁少年又偷窃又撒谎以致受尽内心折磨的故事,再度奏响了欲望和理性矛盾的忧伤乐曲,与以往同类作品的区别是糅进了对去世不久父亲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