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3/128页)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之前的确这样。在整个奥斯维辛都没有人敢碰双胞胎,因为约瑟夫·门格勒上尉要拿他们来做实验。没有人敢像他一样考虑德国女人怎样生出双胞胎,这样就会使得雅利安人成倍地增长。女孩要求门格勒松开那两个男孩的手,而他只是继续心平气和地用口哨吹着交响曲。

现在,同样的口哨交响曲在31号营房也响了起来。

门格勒……

营房负责人的房门随着一声轻微的猫叫声打开了,赫希走出他很小的房间,假装很和蔼惊讶地看着党卫队的到来。双脚很响亮地并拢立正向门格勒敬礼,这是一种区别军衔的尊敬方式,但同时也是一种军人态度——不卑躬屈膝。门格勒几乎看到了这一切,但他继续全神贯注地把手背在身后吹奏着,好像除他以外别无他人。而上士“库拉”,正如大家都这样叫他,双手缩在一直垂到离枪套不远的膝盖上方的军服袖筒里,用近乎探照灯似的眼睛仔细地察看着营房。

杰克贝克没有搞错。

“搜查。”“库拉”命令道。

和“库拉”一起的党卫军们重复了他的命令,声音大到几乎可以穿透监狱的铁柱。蒂塔站在一圈女孩中间,打了一个寒颤,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几乎都能听到书本和肋骨之间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果在她身上搜到这些书,那么大家就都完了。

“这不公平……”她嘟囔道。

她只有十四岁。生命对于她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这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当她抱怨命运的时候,妈妈许多年一直重复给她的一些话便会出现在脑海里:“这就是战争,蒂塔……这就是战争。”

她当时太小了,小到几乎都无法记清没有战争的年代,世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在被掠夺去一切的那个地方一样也把书藏在衣服下面,或者同样在她的脑海里保留着一本记忆的相册。她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没有恐惧的时候世界是怎样的。

她看到1939年初,九岁的自己站在布拉格市政广场的天文钟前,侧目看着那个用他那巨大的如同黑拳的眼洞巡视着城市所有屋顶的骷髅。

在学校的时候,有人曾向他们讲过这个大钟是15世纪时一位叫哈努斯的钟表师设计出的机械表。但是从奶奶们口中听到的传说却使她感到悲伤:国王命令哈努斯建造一座天文钟,而且每一个整点都要用到自己的图像。建成之后国王命令其手下将哈努斯弄瞎,以免他再给其他君主制造出同样伟大的钟表。为了报复国王,钟表师把手伸进机械表内以阻止其转动。当齿轮夹断手时,钟表停止了转动,甚至好几年之内都未能被修复。到了晚上,有时会听见那只断手在机械表的齿轮之间上下游走。骷髅摇晃着小铃铛,天文钟的表演开始了:一队机器人分别从两边开始旋转,提醒着人们时间会一分钟一分钟地向前走,就像是巨大的机械表盒里面的小机器人一样,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一样。然而,痛苦的折磨,使得她现在发现,九岁的小女孩还不会注意到这一切,只是认为时间就是无法逾越的黏稠的可乐或是一潭死水。因此,在她那个年纪,如果表盘旁有骷髅的话就会被扔在地上。

蒂塔,紧紧地抱着那些可能会把她送去毒气室的书,回想着她那幸福的童年。当她陪着妈妈去市中心购物的时候,总是喜欢停在布拉格市政广场的天文钟前,但她并不是为了看天文钟的表演(事实上那个骷髅会让她很紧张,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而是为了有趣地侧目而视着那些从首都经过的外乡人,因为他们都会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小机器人,他们惊恐的表情和傻笑会让她偷偷地笑,之后她就会给他们起绰号。她记起来她驱走悲伤的最好的娱乐项目之一就是给所有的人起绰号,尤其是她们的邻居还有她父母所熟识的人。傲慢的戈特利布夫人,自以为很了不起总是高昂着头,她给她取名“长颈鹿夫人”;下面街上的基督教徒织造师,完全秃顶而且很瘦弱,她在心里叫他“秃球先生”。她记起自己追了几米的有轨电车,电车摇晃着小铃铛,在老城广场处转弯,然后蜿蜒前行,渐渐地消失在约瑟夫街区。记起了自己跑向奥尔内斯特先生的商店,她妈妈经常在那里买一些织物给她做冬天的大衣和短裙。她至今都记得她非常喜欢那家店,店门口有一个装满各色线圈的发光招牌,那些线圈会自下而上一个接着一个的亮起,然后又从头开始。

如果她不是一个离开其他小孩而到处幸福地跑来跑去的小女孩,当她经过那些报摊的时候,也许就会注意到报摊前排着长队的人们,也许也会注意一厚沓《人民报》,新闻标题被分成四栏,并用很大的字体写着:政府同意德国军队入驻布拉格。这比站在报摊前叫喊更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