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第4/9页)

我声情激越地结束了我的悲怆的叙述,悲怆地沉默下来。我记得自己极想勉强哈哈大笑一通,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小鬼在我身上蠢蠢欲动,我的咽喉已经开始梗阻,下巴颏儿开始哆嗦,我的眼睛愈来愈湿润……我期待听我讲述的娜斯简卡会睁开聪明的眼睛,纵声发出天真爽朗、遏制不住的大笑,我已经懊悔自己失了分寸,不该讲这些久已郁积在我心中的块垒,这些话我可以倒背如流,因为我早已给自己准备好判决书,现在忍不住不把它宣读,反正一吐为快而不管别人是否能理解;但使我纳罕的是,她竟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轻轻握一下我的手,以一种不好意思的同情态度问道:

“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吗?”

“是的,娜斯简卡,”我回答说,“看来一生还将这样结束!”

“不,这不行,”她不安地说,“不能这样;其实,恐怕我也将这样在奶奶身旁度过一生。听我说,这样生活很不好,您可知道?”

“知道,娜斯简卡,知道!”我叫了起来,索性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年华!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并由于有此认识而更觉痛心,因为是上帝亲自把您——我的好天使——派到我身边来对我说了、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坐在您身旁,跟您谈话,我简直怕想未来,因为未来又是孤独,又是这种沉闷、无谓的生活;既然我确实曾在您身旁感到这般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幻想的呢?哦,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福予您,因为您没有一下子就嫌弃我,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我一生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白活!”

“哦,不,不!”娜斯简卡大声说,她眼睛里闪耀着泪花。“不,再也不会这样;我们不能就此分手!两个晚上太少了!”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知道,您促使我跟我自己达成的和解能保持很久很久!您可知道,往后我再也不会像过去某些时候那样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您可知道,从今以后我或许再也不会悲叹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犯了罪、作了孽,因为这样的生活正是犯罪和作孽!别以为我向您夸大了什么,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样想,娜斯简卡,因为有时候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痛心……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已开始意识到,我永远不能开始过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失去了对真正实在的事情的感觉;还有,因为我自己诅咒自己;因为在幻想之夜过后我已有清醒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太可怕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人群在我周围生活的旋风中喧嚷、打转,我听见、看到人们在生活——实实在在地生活,看到生活对他们说来不是此路不通的,他们的生活不会像梦境、幻影那样风流云散,他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其中没有一时一刻与别的时刻雷同,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无聊和单调得近乎庸俗,它无非是影子和思想的奴隶,是第一堆浮云的奴隶,一旦浮云遮住太阳,忧伤便会紧紧攥住如此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的彼得堡之心,——而在忧伤中哪里还有心思想入非非!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可是,心灵却要求得到别的东西!于是,幻想家徒然在往日的梦想中翻寻,在这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复燃的火温暖冷却了的心,让曾经如此为他所钟爱、如此触动灵魂、连血液也为之沸腾、热泪夺眶而出的一切,让曾经使他眼花缭乱、飘飘欲仙的一切在心中复苏!娜斯简卡,您可知道如今我落到了什么境地?告诉您,我已经不得不纪念自己感觉的周年,回忆几年前曾经如此为我所钟爱、而实际上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所追忆的仍然是那些荒唐、虚妄的幻想,——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现在连这些荒唐的幻想也没有了,因为现在幻想已无从产生:要知道幻想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告诉您,我现在喜欢定期回忆和凭吊过去某个时候曾在那里自得其乐的地方,喜欢按已经一去不返的往昔的格局来建立现在,我常常像个影子似的徘徊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黯然神伤,既没有必要,又没有目的。究竟回忆些什么来着?比方说,我回忆起整整一年以前,正是此时此地,我也曾经徘徊在这条便道上,当时也跟现在一样孤独,一样神伤!我回忆起当时的幻想也是忧郁的,尽管以前的情况并不见得好些,但毕竟感到当初生活似乎轻松和安宁一些,没有如今缠住我不放的这满怀愁绪,没有如今叫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的良心责备,没有这些阴暗郁悒的内疚。我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哪里去了?我摇摇头说:岁月飞逝得真快!然后又问自己:你用自己的岁月做了什么?你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埋葬到何处去了?你这几年究竟是不是活着?我对自己说:瞧,世上变得多么清冷。再过几年,接着将是凄凉的孤独,然后颤颤巍巍的老年将随着拐棍儿一起来临,再以后则是哀伤和沮丧。你的幻想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你的镜花水月将要凋零、破碎,像枯黄的秋叶从树上脱落……哦,娜斯简卡!要知道,孤孤单单一人独处将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叹惜,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因为失去的一切本身即是一片空虚,是一个愚蠢的、滴溜儿圆的零,纯粹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