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第2/9页)

“嚄!我的老天爷!好一篇开场白!下面我将听到什么呢?”

“您将听到,娜斯简卡(我觉得我叫您娜斯简卡永远叫不腻),您将听到,在这些角落里住着一些怪人——幻想家。幻想家——如果需要下一个详细的定义的话——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生物。幻想家多半居住在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里,好像躲在里边连日光也不愿见;只要钻进自己的角落,便会像蜗牛那样缩在里边,或者至少在这一点上很像那种身即是家、名叫乌龟的有趣的动物。照例漆成绿色的四壁已被熏黑,可他就是喜欢这间令人沮丧、烟味呛人的屋子,您说,这是为什么?他的熟人为数不多(最后会全部绝种),当难得有人来拜访这位可笑的先生时,他一见来客总是那样狼狈,面色大变,神态慌张,仿佛他刚在屋子里干了什么犯罪的勾当,不是印假钞票,便是炮制几首歪诗寄给某杂志,同时附上一封匿名信,诡称该诗作者已死,他的朋友认为发表他的遗作是一项神圣的义务,——您说,这是为什么?请问,娜斯简卡,宾主之间话谈不起来,这是为什么?来客在别的场合伶牙俐齿,有说有笑,也喜欢谈谈女人和其他快乐的话题,可是闯到这里来以后弄得摸不着头脑,笑也笑不起来,尖刻的俏皮话也听不见,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位来客八成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人家初次登门,——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而初次登门就窘得要命,纵有随机应变的才智,却只会愣愣地望着主人简直像倒了个过儿的脸;主人自己则完全不知所措,尽管作了艰巨的努力想使谈话变得自然一些、活泼一些,想显示自己对社交界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也想谈谈女人,至少想用这样的办法投这位走错了地方、不该上他这里来做客的可怜人之所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是为什么?后来,客人忽然拿起帽子匆匆告辞,说是猛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其实从来没有过这么回事),好不容易抽出被主人热烈地握紧的手,主人竭力想表示自己的歉意,多少扭转一下已经搞糟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客人呵呵发笑,一出门立即暗暗发誓永远不再来拜访这位怪先生,尽管这位怪先生本质上是个十分出色的好人;同时,来客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机会纵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把刚才主人呈现于会见始终的尊容同一只小猫的模样作个比较,那只可怜的小猫被孩子们背信弃义地逮住后,遭到践踏、恫吓和百般欺凌,弄得狼狈不堪,最后钻到椅子底下的黑暗中去躲开他们,在那里足足花了一个钟点竖毛、喷气、用爪子洗它那受了委屈的脸,此后好久还一直用敌对的眼光看待外界,看待生活,乃至看待从主人餐桌上撤下来、由好心的女管家留给它吃的剩菜;这又是为什么?”

“喂,”一直睁大眼睛、张开小口惊讶地听着我说的娜斯简卡,到这时打断了我的话,“喂,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您向我提出这些滑稽的问题;但我肯定知道的一点是:所有这些奇遇一定都发生在您身上,跟您说的半点也不差。”

“毫无疑问。”我带着再严肃不过的表情答道。

“既然没有疑问,那就讲下去吧,”娜斯简卡说,“因为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结局。”

“娜斯简卡,您想知道我们的主人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因为事情都是鄙人做的,——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位朋友突然来访会使我整整一天寝食不安、茫然若失?您想知道,当我的房门被推开时,我为什么全身一震,脸涨得通红,为什么我不善于接待客人,为什么如此丢脸地被地主之谊的负担压垮?”

“对,对!”娜斯简卡应道,“我正是想知道这些。是啊,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最好不要讲得这样精彩行不行?因为您这样讲,活像在照本宣科。”

“娜斯简卡!”我勉强忍住笑,用庄重而严厉的语调回答,“可爱的娜斯简卡,我知道我讲得很精彩,可是——对不起,我不会用其他方式讲述。可爱的娜斯简卡,我就像被所罗门王加上七道封条在瓶子里关了一千年的妖精,这七道封条现在终于通通被揭去了。可爱的娜斯简卡,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因为我早就知道您了,娜斯简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这样一个人),现在,我脑袋里几千个阀门一齐打开,我必须让话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奔流,否则我会憋死的,——而这恰恰表明我要找的正是您,我们是注定了现在要见面的。因此,请不要打断我,娜斯简卡,请顺从地、乖乖地听我说;要不——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