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一夜(第2/5页)

我走了好多路,花了好多时间,照例已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不料竟来到关卡附近。我一时随兴之所至,越过拦路杆,在播了种的田块和草地之间信步走去,居然并无疲劳之感,相反只觉得心头的重压正在卸去。行人都是那样和蔼可亲地望着我,确乎只差没有点头致意;人人喜气洋洋,个个没有例外地抽着雪茄。我仿佛一下子到了意大利,足见自然界对于我这个常带三分病、在市区快要闷死的城里人的影响力之大。

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随着春天的来临,会突然把老天赋予它的力量全部显示出来,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五光十色的鲜花,那时自然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动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个病恹恹的姑娘来,您瞧着她,时而会感到惋惜,时而怀着一种同情的爱怜,时而则根本视而不见,但她会在瞬息之间出人意外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惊讶、陶醉之余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憔悴的两腮?是什么往这线条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为什么这胸脯这样隆起?是什么促使这可怜的姑娘脸上突然焕发出生命力、朝气和美,促使它闪耀起如此火花四溅的笑容?您四顾张望,寻找某人,思量猜测……但这一瞬过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许还是先前那双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种顺从、胆怯的动作,甚至是忏悔,甚至是某种令人沮丧的哀怨和恼恨自己一时冲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遗憾,这一瞬间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无可挽回地枯萎了,这美在您眼前的一闪竟是如此虚妄、空幻;您感到遗憾,因为您甚至没有来得及爱上她……

然而,我的夜毕竟比白天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当我快要走近住所的时候,钟已敲十下。我得经过在这个时刻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运河堤岸。的确,我是住在城里最偏僻的一个地区。我一路走,一路唱,因为我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哼点儿什么曲调,就像任何一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在欢乐的时刻无人与他分享喜悦的快活人那样。忽然,我遇到了一件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奇事。

路旁,身靠河边的栏杆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胳膊肘支在栏杆上,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她戴一顶怪可爱的黄色小帽,披一条挺漂亮的黑色肩巾。“这是个姑娘,而且必定是黑头发的,”我心想。她大概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当我屏住呼吸、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打她身旁走过时,她甚至没有动一动。“奇怪!”我忖道,“她准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忽然,我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桩子似的站住了。我仿佛听到低沉的哭声。对!我没有听错:那姑娘在哭,过了片刻还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泣。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拢来。尽管我见了女人怕难为情,但在这个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转身走到她跟前,本来一定会开口说:“女士!”然而我知道,这个称呼在所有描写上流社会的俄国小说中已经用过何止千遍。正是这一点使我踌躇起来。但在我寻找措辞的当儿,姑娘发觉了,回过头来,恍然大悟,低首垂目,从我旁边沿着堤岸溜了过去。我立即跟上,但她猜到我的用意,便离开堤岸,穿越马路,走到便道上去。我不敢穿过马路。我的心在颤抖,犹如被捉住的小鸟那样。忽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帮了我的忙。

在便道的那一边,离我遇见的陌生女子不远,忽然出现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看来已经到了应该举止庄重的年龄,然而他的步态可说不上庄重。他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小心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快步如箭,匆忙而胆怯,就像一切不愿别人自告奋勇夜里送她们回家的姑娘那样。本来,那位脚步踉跄的先生是决计追不上她的,但是我的运星却诱使他发急蛮干起来。那位先生对谁也没说一句话,突然撒腿飞奔,向陌生女子追上去。姑娘虽然行走如一阵风,但晃晃悠悠的先生愈赶愈近,终于追上了。姑娘发出一声叫喊,——于是……我感谢命运:这一回我右手恰巧执有一根结实而多节的文明棍。我一眨眼已经到了便道那一边,不请自来的先生一眨眼就认清了形势,考虑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声不吭地放慢脚步,等我们已经离他很远了,才用相当强硬的口气向我抗议。但他的话几乎送不到我们耳朵里来。

“把您的手给我,”我对陌生女子说,“这样他就不敢再来跟我们纠缠了。”

姑娘默默地把由于激动和惊慌还在哆嗦的一只手交给我。哦,不请自来的先生!此刻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我向姑娘瞅了一眼:她的模样儿真俊,是黑头发——我猜中了;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那是刚才的惊恐还是先前的悲伤所致,——我不知道。但嘴唇上已经泛起一丝笑意。她也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微微红着脸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