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终前的回忆

六月中旬。那是个闷热的天气,城里待不下去了。到处是尘土、石灰、脚手架,晒得滚烫的砖头,被蒸汽污染的空气……不过,听,真叫人高兴!天空响起了雷声,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起风了,卷起街道上的一股股尘埃。一些巨大的雨点重重地落在地上,接着仿佛天突然裂开了,城市上空大雨倾盆。半小时后,太阳又出来了,我打开陋室的窗户,挺起疲乏的胸膛,贪婪地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欣喜若狂,真想抛开笔,抛开所有的工作,也抛开出版商,跑到瓦西里岛上我的朋友们那里去。不过,我虽然受到强烈的诱惑,还是及时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又狂热地投入工作: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完成!这是出版商的要求,否则我就拿不到钱。朋友们在那里等我,不过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风一样完全自由,而今晚的快乐时光将是对我这两天两夜的辛劳的奖赏,——我写了三个半印张。

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我扔下笔,缓缓站起来,我觉得背痛,胸痛,头晕目眩。我知道,我的神经已受到很大的损害,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的老医生最近对我说的话:“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紧张的工作,因为这是无法忍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还是可以忍受的呀!我的头发晕,几乎站不住,但是我的心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之情。我的小说完成了。虽然我还欠出版商很多钱,但是他眼看拿到了这本书,还是多少会付给我一些钱的,——哪怕是五十卢布吧,而我很久以来就没有看到手里有这么多钱了。自由和金钱!……我兴高采烈地拿起帽子,把手稿夹在腋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要赶在我最亲爱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在家里的时候碰到他。

我碰到了他,不过他已经到了门口。他刚才也做了一笔与文学无关,却非常有利的交易。他和一个肤色黝黑的犹太人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了两个小时,终于把他送了出来。看到我,便客气地向我伸出手来,用柔和亲切的男低音向我问好。这是一位极善良的人,我,说真的,在很多方面多亏他的帮助。在文学界他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出版商,但这有什么错呢?他明白,文学需要出版商,而且他看得很准,很及时;他理应得到荣誉,受到尊敬,不言而喻,这是出版商的荣誉。

他愉快地笑了,因为他知道我的小说完成了,下一期杂志的主要栏目也就有了保障。他觉得奇怪,我居然能够完成,并且亲切地讲了两句挖苦我的俏皮话。然后他走到自己的铁箱子跟前,拿出答应给我的五十卢布,同时递给我一本厚厚的抱敌意的杂志,把批评栏里的几行文字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句话涉及我最近的一部小说。

我一看,这是一位“文抄公”的文章。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恭维我,我也就很满意了。不过“文抄公”顺便提到,我的作品总是“有一股汗味”,意思是说,我写作时汗流浃背,费尽心机,不断修饰润色,使作品散发出叫人腻味的匠气。

我和出版商都大笑起来。我告诉他,我的上一部小说是用两个通宵写成的,这一次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写了三个半印张,——但愿指责我过分雕琢,进展迟缓的“文抄公”了解这一点!

“这都怪您自己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您迟迟不肯动笔,以致不得不熬夜工作呢?”

当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大好人,不过他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在据他看来深知其底细的人面前吹嘘他的文学见解。但是我不想和他讨论文学,收到钱就拿起帽子准备走了。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到他在岛上的别墅去,听说我要去瓦西里岛,便好心地邀请我乘他的马车同行。

“我有一辆新的四轮轿式马车,您还没有看到过吧?非常漂亮。”

我们走下门前的台阶。马车的确非常漂亮,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拥有这辆马车的初期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一种内心的渴望,想用它“顺路”捎上自己的熟人。

在马车上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又有好几次讨论起现代文学。他在我面前毫不忸怩、从容不迫地重复着别人的各种观点,这都是他在最近几天从他所信任并尊重其见解的文学家那里听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推崇的有时竟然是非常奇怪的论调。有时他会把别人的见解搞错了,或者用错了地方,结果是胡诌一通。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对人类贪欲之多、之奇深感惊讶。“就说这个人吧,”我暗自在想,“他很可以一门心思地去攒钱;不,他还想要名望,文学家的名望,优秀出版家、批评家的名望!”

此刻他正在竭力详细地向我阐述一种文艺思想,这是他在三天前从我本人这儿听到的,他曾表示反对,就在三天前还和我争论过,现在却把它当作自己的思想向我宣扬。不过,他如此健忘是常有的事,他的这个无可厚非的弱点在熟人当中是众所周知的。现在他在自己的马车里高谈阔论,他是多么愉快,多么得意,多么安然自在啊!他在谈论深奥的文艺问题,甚至他那柔和得体的男低音也给人以学识渊博的印象。渐渐地他开始自由发挥,提出了一种无可厚非的怀疑论观点,认为在我国,而且不论在哪个国家,文学界谁也不会具有正直谦虚的美德,只会“互相泼污水”,尤其是在书刊征订开始的时候。我暗自觉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甚至有一种倾向,就是他对于任何一位正直真诚的文学家,就因为他正直、真诚而把他看作傻子,至少也是看作糊涂虫。不言而喻,这种见解是直接来自于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过分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