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七章(第3/4页)

“于是妈妈走了出去,”涅莉继续说道,“把我也带在身边。那是在大白天。我们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黄昏,妈妈牵着我的手边走边哭。我疲倦极了,这一天我们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妈妈老是在自言自语,又不断对我说:‘做个穷人吧,涅莉,等我死了,谁的话你也别听。不要去找任何人;就一个人过穷日子吧,要找活干,没有活干,就去讨饭,可别去找他们。’傍晚的时候我们正穿过一条大街,妈妈突然叫了起来:‘阿佐尔卡!阿佐尔卡!’突然一条脱光了毛的大狗跑到妈妈跟前,尖叫着向她身上扑来,妈妈陡地一惊,脸色发白,大叫起来,猛地跪倒在一位高个子老人面前,他正拄着拐杖,眼望着地下走来。这位高个子老人就是外公,他形容枯槁,衣着破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公也大吃一惊,脸色煞白,他看到妈妈伏在他身边,抱着他的两条腿,——竟挣脱了身,推开妈妈,转身就走。阿佐尔卡还留在我们身旁,不停地叫着,舐着妈妈,接着跑到外公那里,咬住他的衣服下摆,拖他回来,外公拿拐杖打了它。阿佐尔卡又要向我们跑过来,可是外公叫了它一声,它就跟着外公走了,还不停地哀叫着。妈妈躺在地下,像死了一样,旁边围了许多人,警察也来了。我不停地哭着,拉妈妈起来。她站起来,看看周围,就跟着我走了。我领着她回家。人们看了我们好久,不住地摇头……”

涅莉停下来喘口气,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她的眼里露出坚决的神气。显然,她终于下决心把一切都说出来。此刻她甚至有一种挑战的样子。

“怎么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说,声音很不平静,带着一点火气,“怎么呢,你母亲伤害了自己的父亲,他有理由不理睬她……”

“妈妈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涅莉生硬地接口道,“在回家的路上,她老是说:这是你的外公,涅莉,是我对不起他,他诅咒了我,所以现在上帝就在惩罚我。这天晚上和随后的几天她老是这样说。说的时候伤心欲绝……”

老头子不说话了。

“后来你们怎么搬了家呢?”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问道,她仍在抽泣。

“当天夜里妈妈就得了病,大尉的遗孀在布勃诺娃那里找了一个住处,第三天我们就搬了过去,寡妇是和我们一起搬走的。搬到那里以后,妈妈就完全病倒了,一连三个星期卧床不起,我在旁服侍她。我们的钱用完了,寡妇和伊万·亚历山德里奇帮助了我们。”

“他是棺材匠,那一家的男主人,”我作了说明。

“等到妈妈能起床走动了,她就对我讲了阿佐尔卡的故事。”

涅莉稍微停顿了一下。老头子似乎很高兴,话题转到了阿佐尔卡身上。

“关于阿佐尔卡,她对你讲了些什么呢?”他问,在圈椅里更加缩着身子,好像要更深地遮掩自己的面容,眼睛望着地下。

“她老是对我讲到外公,”涅莉回答说,“她在病中也老是讲到他,即使说梦话,讲的也是外公。等到病情有了起色,她又对我讲起了过去的生活……这时就讲到了阿佐尔卡,因为有一次在郊外的一条河边,几个男孩子用绳子拖着阿佐尔卡,要把它淹死,妈妈花钱从他们手里把阿佐尔卡买了下来。外公一看到阿佐尔卡,就大加嘲笑。阿佐尔卡逃了出去。妈妈哭了;外公惊慌起来,他说,谁把阿佐尔卡找回来,就酬谢一百卢布。第三天有人把它送了回来,外公付了酬金,从这时起他开始喜欢阿佐尔卡了。妈妈非常喜欢它,甚至睡觉时也把它带在床上。她告诉我,从前阿佐尔卡跟着江湖艺人在大街小巷到处跑,会用后腿站立,会让猴子骑在背上走来走去,会拿着枪耍把戏,还会很多别的玩意。妈妈离开外公以后,外公把阿佐尔卡留在身边,到处带着它,所以妈妈一看到阿佐尔卡,马上就猜到外公也在那里……”

老头子看来没有料到涅莉会这样讲到阿佐尔卡,越来越闷闷不乐。他再也不问别的什么了。

“那么,你们就再也没有见到外公了吗?”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问道。

“不,在妈妈的病情开始好转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外公。我到小店里去买面包,突然看到有一个人带着阿佐尔卡,我一看,那是外公。我闪开,紧靠着墙壁。外公看着我,看了好久,那样子真可怕,我害怕极了,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阿佐尔卡认出了我,在我身旁跳来跳去,还舐我的手。我连忙往家里跑,回头一看,外公走进了小店里。我立刻想到,他大概是在打听我们的情况,心里就更怕了。回到家里我对妈妈一字不提,担心她又会病倒。第二天我没有到小店里去,说我头痛,第三天我才去,没有碰到他,可是心里怕极了,所以来去都是急急忙忙地跑着。又过了一天,我正在街上走,刚拐过街角,迎面就碰到了外公和阿佐尔卡。我撒腿就跑,从另一条街拐弯,再从另一头走进了小店;可是又突然与他劈头相撞,我吓呆了,站在那里迈不开步。外公站在我面前,又看了我好久,然后摸摸我的头,牵着我的手走了,阿佐尔卡摇着尾巴跟在我们后面。这时我才看到,外公已经不能正常地走路了,老是要拄着拐杖,手抖得很厉害。他带我来到一个坐在街角卖蜜糖饼干和苹果的小贩跟前。外公买了一个公鸡形和一个鱼形的饼干,还买了一个糖果和一个苹果,他从皮夹子里取钱时,两只手不住地哆嗦,把一个五戈比的硬币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给他。他把硬币给了我,又把两块饼干递给我,摸摸我的头,但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