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开车送将军回家。车停到屋外时,刚过午夜。屋里看不到灯光。就在这当儿,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一直在考虑你回越南的请求。”将军没有下车,坐在后排座位上,说道。我在后视镜里能看到他的眼睛。“我这里需要你,但是,尊重你做出的勇敢选择。问题是,你与邦以及其他人不同,没经过战场考验。”他说起了灰白头发上尉和冷漠中尉。按他所说,他俩是战争英雄,是他可以在战斗中托付性命的真正男人。“因此,你需证明也能做到他俩能做到的事情,需做必须要做的事情。能做得到吗?”“当然能,将军。”我犹豫了一下,但仍问了一个答案明摆着的问题:“做什么?”“你知道要做什么。”将军说道。我坐在驾驶座上,手扶着正正的方向盘,心想,别真摸准了将军心思。“我只想确保做对事情,将军。”通过后视镜,我望着他,说道,“究竟要做什么?”

将军窸窸窣窣地在口袋里找着什么。我打着火机。“谢谢,上尉。”一时间,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表情完全不同于先前。很快,将车内照得半明半暗的火苗灭了,他的脸随之湮没在黑暗里。“我曾被关在共产分子监狱里两年。从来没同你说过我怎么落到那步,对吧?嗯,没必要描绘细节了。这么说吧,当时,敌人把我们的人包围在奠边府。我说我们的人,不止是法国人、摩洛哥人、阿尔及利亚人、德国人,还有我们越南人,几千人被包围了。我主动请战,前往奠边府营救他们。我清楚这是赴死,可不能袖手旁观,听凭弟兄们战死。后来,奠边府被攻陷,我和许多弟兄一起被俘。我被关进了监狱,失去了两年时间,但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我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我,就是因为那次主动请战,就是因为熬过了那段牢狱岁月。当时,没人要求我主动请战,没人告诉我要做什么,没人和我说后果。所有那些东西,我自己心知肚明。你明白吗,上尉?”

“明白,将军。”我答道。

“很好。你做完要做的事情,就能重返南越。你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上尉。我信任你,你自己计划好细节。不必请示我。我替你安排机票。你做完事情后,就能拿到机票。”将军推开一半车门,又停住。“乡村俱乐部,咹?”他呵呵笑道,“这我可得记住。”我看着他上了甬道,往黑乎乎家走去。房间里,夫人,估计一如过去在西贡别墅里的做法,可能靠在床头读书,等着将军回家。她知道,一个身为将军的人公务繁忙,经常午夜过后才能回家。可是,她是否心知肚明,将军公务里具体有哪些?南越也曾有类似的“乡村俱乐部”?在南越,有时驾车送将军回到别墅,我会只穿袜子偷偷站在廊道里,听他们房间里是否传出与伤心有关的动静,但总是静悄悄的。想必夫人故意装糊涂罢了。

巴黎姑妈回信了。暗信的文字慢慢显现出来,很简短。“勿回。”敏写道,“我们需你留美,非返越南。遵此令。”一如过去,我将信在垃圾桶里烧了。直到这时,烧信仍是唯一消除证据的手段。不过,这次烧信,我坦白,如烧给地狱,或者烧给阎王(非天主),求阎王保邦和我平安。当然,我没同邦说烧信的事情,只跟他说了将军开出的条件,想听他的建议。邦一如既往,说话直白。“你蠢。”他说道,“可是,你执意回国,我也挡不住。至于干掉桑尼,没什么下不了手。这个家伙多嘴。”他只知道说这些让我心定的话。当时,我俩在一家桌球厅。他给我买了几杯酒几轮桌球。桌球厅里,个个如兄弟,这种气氛让人感到踏实。每张绿色台尼的球桌上方是一汪独聚的光,光与球桌合为一体,像室内液体培育植物的水槽。这种水槽里生长一种雄性勃勃带刺的植物,在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环境里见不到。从咖啡店出来去夜总会或回家之前这段时间里,南越男人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桌球厅。在这里,他们发现,打桌球与做爱同理,酒喝得越多,越难精准瞄准该瞄准的目标。因此,夜越来越深,一轮比一轮耗时更长。晨曦初露,如巨大煤块的夜远未销蚀。我俩周身麻木,出了桌球厅,到了寂寥的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只通过一家炸面圈店的窗户看到一个满身面粉的面包师,他已开始忙碌。早在这个时间点前,我俩打第一轮桌球时,邦还相当清醒,主动提出帮我。“这事我来干。”他看着我归拢散在台面的桌球,说道,“你就跟将军说是你干的。我帮你干掉他。”

他主动提出帮我,我毫不惊讶。我谢过他。我不能接受他的帮助,决定自己跨过一道将杀过人的与没杀过人的隔开的坎,闯入一片许多人在我之前便闯过的旷野。将军说得对,一个男人只有接受并通过了这样的仪式才能回到南越。我需要的是一样能证明我杀桑尼是神圣的东西,可没有这样的东西。或问,为什么一定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天主,假设真有天主,会要求我们认同杀人是神圣的事情。若说天主不这么要求,哄谁呢?回顾父亲布道中一段重要对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