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检讨的很多内容,让您读来,尊敬的指挥官,让那位我耳闻很多的神秘“无脸”政委读来,可能完全不像越南人的检讨。美国梦,好莱坞文化,五花八门的美国民主,诸如此类合在一起,使得美国在我们这样的东方人眼里看似一个眼花缭乱的国家。在理解美国人性格、文化、习俗以及爱情等方面,我的一半西方人血统或许发挥了作用,也许我天生理解这些东西。要理解的最重要一面是,在越南,一方向另一方求偶,而在美国,两人平等约会。约会是种很实用的习俗,按照这种习俗,男女双方约定一个彼此认可的时间见面,像赴一场谈判,就合作办一家可能盈利但也可能亏损的公司进行商谈。美国人将约会理解为,无论短线还是长线,均事关投资和收益。越南人则认为,爱情和求偶事关亏损。毕竟,真正合算的求偶,只是那种说动了无法说动的女子嫁给自己的求偶;说动早就查黄历选吉日急不可耐要将自己嫁出去的女子的求偶,不是合算的求偶。

显然,拉娜是那种必须追求她的女人。我给她写了不少信,表达了心声。信的字体用古板得像远古生物的修女教我的漂亮得无可复加的草体,信的文体用维拉内拉诗(1)、商籁诗(2)或说不出是什么诗体但真心可鉴、情笃意坚的对诗。她让我坐在她的客厅里的摩洛哥风格垫子上。我抱起她的吉他,为她唱范维、郑公山或漂流海外的情歌新宠德辉(3)的歌曲。她的回报是,许我欣赏她如印度神话里迷人仙女般的神秘微笑,为我预留观看她演出的前排座位,愿意继续听我聊天唱歌。最后这种回报,一周也就一次。在百无聊赖的下午,呆在将军卖酒的店里,我会跟邦说起我与拉娜的事情,语气既感激又痛苦。邦的反应,预料得到,无动于衷。“跟我说这个,小情种。”有天,听完我的话,他又用惯常的点射风格说道。他的注意力只有一半在我身上,另一半则在进来的两个年轻顾客身上。他们像两只负鼠,鬼鬼祟祟,往货架间过道走去。看他俩年龄和智商,均是很小的两位数样子。“将军知道了怎么办?”我俩坐在柜台后等着将军。将军下午总要过来。“将军怎么会知道?”我说道,“又没人告诉他。拉娜和我不会让感情烧昏头,想着哪天结婚,去跟他说这事情。”“既然没想结婚,干吗爱得这么‘死去活来’?”他用我讲与拉娜的事情时用的话问道。“难道我们这样,非得结婚?难道不能为了纯粹爱情?婚姻和爱有什么关系?”他哼哼道:“天主让我们来到世上,是让我们结婚。爱就是为了结婚。”我琢磨着,他是否要像观看《幻象》那天晚上打开话匣子。但这个下午,我俩谈论爱情、婚姻、死亡,很明显,没对他产生什么作用。或许,这是因为他的眼睛此刻盯住了悬挂在店里后方墙角上的凸面镜。镜子像单筒望远镜,映出两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他们仰慕地盯着冷藏啤酒,被琥珀色玻璃瓶反射出的荧光灯光迷住了。“婚姻就是奴役。”我说道,“天主当初造我们,是让我们成为人——如果真有天主的话——而不是想让我们彼此成为奴隶。”

“你知道什么让我们是人?”镜子里,矮点年轻人将一瓶啤酒顺进了口袋。邦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从收银台下取出棒球棒。“我们是人,是因为我们是这个星球上唯一能操自己的生物。”

他的这个观点或许可表达得更委婉些,但他从来不是喜欢委婉的人。他更喜欢拿打残身体恐吓两个小偷,两个小偷被吓得跪在地上,交出了藏在夹克里的物品,一个劲磕头,求邦饶命。邦教训他们的方式,就是我们上学时受罚的方式。越南教师力主体罚,但美国人已弃用。美国人再没打赢过战争,这可能是原因之一。对于越南孩子,暴力始于家,继续于校。父母打孩子,教师打学生,像给波斯地毯掸灰,为的是掸去孩子或学生自满愚妄的尘埃,这样,他们会变得更美。我父亲也好体罚。较之于多数人,他对道德的要求更高,他的体罚方式也更高明:用戒尺,像敲击木琴敲打学生的手指关节。可怜的关节被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伤痕累累。有时,我们该打,有时冤枉。但即使我们无辜的证据摆在父亲面前,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歉疚。所有人有原罪,因此,即使体罚错了,从某方面看,也是公正的。

母亲也有罪,但她的罪可不是原罪。我这种人不怎么担心原罪,更担心不是原罪的罪。还在追求拉娜时,我就担心,和她一起犯下的罪永远都不够,毕竟我俩一起将犯的不可能是原罪(4)。不过,转念一想,我和她一起可能会有犯够的时候,毕竟我还没尝试过,怎么就知道犯不够呢?很有可能,当她的春情被因我俩心灵撞击、肉体痉挛而产生的火花点燃时,我会领略到什么是无穷无尽。换句话说,我最终或许会知道何谓永恒,而无须为此求助于这样的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