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婚礼更加剧这种煎熬,因为我目睹新娘新郎如此开心如此清纯。他们婚姻的结局可能是隔阂、不忠、苦难及至离婚,但是,也可能是情笃意深、忠诚不渝、儿女绕膝至于幸福美满呀。我确实没有结婚的欲望,但婚礼会让我想到自己无可奈何被剥夺的东西。每次参加婚礼,假若我开始像烂片中刚出场的硬汉,一边大笑,一边时不时冒出几句玩世不恭的话,那么结束后,我则是一杯冲兑的寡淡鸡尾酒,三分之一开心,三分之一伤感,三分之一悲苦。切婚礼蛋糕仪式后,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领着莫利女士进到舞池。台上,两个女歌手轮流到麦克风前,和我们想必是同性恋的男歌手合唱。我和莫利女士离台不远。正是这刻,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女歌手,将军的大女儿。南越崩坍时,她还是学生,在湾区(2)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上中学时,以及去美国上学后,她会回别墅度暑假,完全学生模样,现在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那时,她的名字是“兰”,不是现在的“拉娜”;衣着也极其朴素,是女生常穿的白色奥黛。奥黛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袖口以下、脖领以上肌肤,但凹凸曲线分明毕现。因此,曾几何时,许多西方作家为此生出各种近于鸡奸犯的性幻想,好用穿奥黛少女隐喻越南:既轻挑又内敛,故作羞答让人着迷,既给人以无尽暗示联想,又什么都没曝露而让观者一无所获,是似是而非的刺激诱惑,是以摄魂勾魄的下流方式表现的端庄贤淑。几乎所有男性游记作家,几乎所有男性记者,几乎所有不经意观察过越南生活的男人,见穿风拂动的白色奥黛、骑单车上学回家的女生,均会禁不住描写她们。在每个西方男人眼里,她们像蝴蝶,他们做梦都想捕捉这样的蝴蝶,给自己的标本集子里再钉上一个另样标本。

生活中,兰是个假小子。每天早晨,她的母亲或保姆要逼她就范,像约束衣一样给她穿上奥黛。她的多种反抗并不奏效,最后,采取了做一个学业拔尖的学生的反抗方式,和我一样获得了赴美读书的奖学金。提供奖学金的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将军和夫人认为,该大学是共产分子大本营,教授激进、学生革命,个个是引诱单纯无知女生上床的老手。因此,他们决意送她上女子学院。这种学院不存在危险,要说有,最多是女同性恋的勾引。但是,兰没向任何一所这类学校递交申请,抵死要上伯克利。他们不许,她就扬言自杀,将军和夫人当她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没料到,有天,她真吞下一把安眠药,好在她手小,一把也多不到哪去。经抢救、护理,她恢复了健康。将军愿意妥协,夫人却不让步。于是,一天下午,西贡河码头,人头攒动,她跑到那里,投河自尽。两个人跳进河里,将穿白色奥黛浮在水里的她救了上来。最终,夫人不得不顺从她意。一九七二年秋季,兰飞往伯克利攻读艺术史。她的父母倒也满意,认为该专业能熏陶她,让她更多些女性情感,将来也好嫁个人家。

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四年,连续两个夏天,她回南越度假。形象全变,像外国女人:长发披肩,发梢烫成卷状;下身牛仔喇叭裤;上衣紧绷,蹦床网似的勒住了丰满乳房;厚鞋底让中等身材的她增高了好几英寸。夫人会叫上兰,在她的会客厅里,据保姆们说,专门给兰讲保持贞洁、培养“三从四德”的重要意义。“三从四德”让人想到一本专门说性然而品位颇高的小说,其名就是《三从四德》。只要提到兰的贞洁岌岌可危,或者,只要提到兰可能失去了贞洁,就像往我想象的炉灶里塞入大量木块,我躲在我的房里,把火越烧越旺,她与她的一个小妹住的房就在廊道另一头。我们到加州后,兰来看过几次将军和夫人。这种场合,将军和夫人没叫我。他们也没叫我参加几个月前兰的毕业暨优秀毕业生颁奖典礼。我听到最多关于兰的话,是将军抱怨这个不孝顺女儿时。毕业后,兰没回到父母身边,选择了独立谋生,改名为拉娜。我设法向将军打听拉娜毕业后情况,这时,将军像换了个人,不愿多说。

此刻,我知道了拉娜的工作,也明白将军为何语塞。台上,拉娜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兰。按乐队设计,另外一个女歌手扮典型天使般的传统越南女性,一袭绿色奥黛,头发又长又直,妆容浓淡相宜,歌是精选女人味十足的民歌,内容或痴情女思念远方当兵情郎,或怀念失落的西贡。拉娜的歌没多愁善感、失落怅然的色彩。她的角色定位为现代性感尤物,而非一步三回头、缱绻缠绵痴女。一条黑色皮质超短裙,让她常使我意乱神迷的私处随时有春光乍泄之虞,连我见了也目瞪口呆。演唱风格狂野刺激,躯干扭动剧烈;扭动中,超短裙上方袒肩裸背露腹的金色绸质吊带衫熠熠闪光。她擅长这种风格歌曲,当年,南越布鲁斯乐队、摇滚乐队也最拿手这种旋律节奏,用它迎合美军和被美国化的年轻人。其实,当晚早时,拉娜唱了一首《骄傲的玛丽》,但听这首歌时,我没认出歌手就是拉娜。此刻,她用粗重沙哑喉音吼着《扭起来喊起来》,将几乎所有在场的四十岁以下的男人招至舞池。我强忍着,不正面看她。南越人喜欢简单而优雅的恰恰舞,也喜欢扭舞。扭舞确如其名,只需扭动身子,无需花样。夫人时不时也扭上一段。她不知道扭舞还与乱七八糟东西联系起来,因此允许孩子们在家里聚在一起跳跳扭舞。但此刻,我瞟了一眼将军那边,他和夫人坐在贵宾桌,就在舞池旁边。俩人像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表情像在吮从他们失去的西贡别墅里那棵浓荫翳日的酸果树上摘下来的酸果。有这种表情,毫不奇怪!瞧瞧拉娜,身体扭得最为疯狂,像操纵一部连着舞池里男人脑袋的隐形棘轮装置。随着她的屁股摇摆晃动,这些男人脑袋也跟着前倾后仰。说实话,我真想加入他们,要不是怕莫利女士生气。莫利女士扭动身子,开心得如同孩子。我脸上配合着漾着笑纹。莫利女士不同于平时,女人味十足。头发烫成大波浪形,一朵百合静卧于发丛中;雪纺连衣裙短到膝盖上方。我不止一次夸过她容貌,看她双膝扭动,不失时机也恭维一番她的舞姿。“很久没这样跳舞了。”音乐停止后,她说道。“我也一样,莫利女士。”我亲亲她脸颊。“叫我索菲亚。”她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