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8页)

“还有我手下呢,克劳德?”将军用他正式、毫不含混的英语问道,“他们如何是好?”将军与克劳德不约而同瞥了我一眼。我竭力装出一副不必管我的样子。在将军的随从里,我军衔不高,但是副官,又最熟谙美国文化,陪同将军参加了所有他与美国人的会晤议事。我的一些同胞,虽然其中多数人难免口音,也能跟我说一样漂亮的英语。关键是,他们中几乎无人能跟我一样,聊美国棒球队排名,聊魅力迷人的简·方达,评论滚石乐队和甲壳虫乐队的优缺点,等等。再者,美国人若闭眼听我说英语,会以为我就是美国人哩。我可没自吹自擂,通电话时,我常被误认为美国人。即便他们面对面和我说话,也会惊诧不已,打量着我的脸,问几乎同样的问题:“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怎么学的?”我们这个盛产榴莲、号称共和的国家是美国附庸,美国人以为我跟我的同胞没有区别:要么不会一句英语,要么说洋泾浜或怪腔怪调英语。他们的自以为是,很是气我。因此,我抓住一切机会炫耀我的英语口语或写作,要让他们知道,我运用英语多么游刃有余。相比于一般的受过教育的美国人,我的英语词汇量更大,我的英语语法更精准。不止于此,我懂雅也懂俗的英语。因此,克劳德骂大使,说他死不接受首府即将沦陷的现实,简直是头“笨驴”,空有一个“长在屁股上的卵蛋脑袋”,我能轻松听懂。“不过,官方还没宣布撤离,”克劳德说道,“因为,我们近期还不会撤走。”

将军说话鲜有高声大气,此刻提高了音量。“你们明里没宣布,实际上已开始抛弃我们了。”他咆哮道,“白天,晚上,什么时候你们没飞机飞走。所有为你们美国人做事的都想要出境签证。为了签证,他们天天跑你们使馆。你们撤离了自己的女人,撤离了小孩、孤儿。谁都知道美国人在撤离,怎么就你们自己不知道?”克劳德解释说,一旦官方宣布撤离,西贡旋即出现暴乱,没走的美国人极有可能成为暴乱矢的。解释时,他表情得体:不是理直气壮,而是显得很为难。这种事在岘港、芽庄等地,业已发生。在那些地方,美国人撤离后,留下的人仇雠相向。西贡没效仿它们,出奇平静。大多数西贡人,表现如同破裂婚姻的当事人,只要谁都不向外说出出轨偷情真相,绝不闹翻,直至溺亡。那么,西贡的真相是什么呢?这就是,正在为或曾经为美国人做过这样那样事情的西贡人,总计至少一百万。其中,有替美国人擦过鞋的人,有在美式南越军队里当官带兵的人,有为那点在皮奥里亚或波基普西(5)仅值一个汉堡的钱替美国人行口交的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相信,一旦共产分子获胜——他们不愿相信结局真将如此——自己要么坐牢,要么被绞死;未婚女则会被强配给野蛮人为妻。他们不能不相信这些,因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就是这么宣传的。

“这么说——”将军刚开口,克劳德打断他。“您能坐上飞机,应该感到幸运才是,将军。”将军绝非求人之辈。克劳德喝完威士忌。将军也喝完威士忌,盯着克劳德的眼睛,握了握他的手,说了声再见。将军曾跟我讲,美国人喜欢盯着对方眼睛看,整人时尤为如此。克劳德不认为美国人要整将军。“别的将军只带他们的直系家属上飞机。”临出门,克劳德对将军和我说道,“就是上帝和诺亚也救不了所有人,或者说,他们不愿意救所有人。怎么说都一样。”

他们救不了吗?我父亲会怎么看?他是天主教神父,但我却想不起他布道时提及过诺亚。我承认,每次参加弥撒,我人在现场,心却不知飞去了什么地方。不过,不管上帝还是诺亚能做什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将军所有的手下只要有机会,都愿意拯救哪怕多达一百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愿意拯救那些伪亲人,只要他们出得起贿赂。越南人家庭结构复杂,关系微妙。我母亲在世时,受人冷眼,生活孤苦。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有时很想要个越南式的家庭,但看现在情形,可没有这念头了。

那天晚些时候,阮文绍总统(6)辞职。数周前,我以为他会用独裁者的方式离弃这个国家呢。他的辞职没让我分心:我忙着拟定撤离人员名单。将军好搜根剔齿,面对棘手问题时惯于当机立断。不过,此次拟定撤离人员名单,他全权交由我办。他掌管国家警察总局,要务缠身:须每早审阅呈来的审讯报告,参加联席会议总部会议,与密友电话商议守城弃城等大事。讲到守城弃城,这如同听着最喜爱的歌曲玩抢椅子游戏,很难把握节点。我之所以想到音乐,是因为晚上我在别墅房间里拟名单时,打开索尼收音机收听美国无线广播播放的诱惑乐队、詹尼斯·乔普林、马文·盖伊的歌曲。听他们的歌,人碰上坏事不至于颓唐,顺风顺水时更意气风发。不过此刻,他们的歌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每划掉一个名字,感觉如同判了该人死刑。三年前,我们撞开一个共党女特工家的门。当时,她正往嘴里塞一团纸。纸上有我们所有人——从衔级最低军官到将军——的名字。我之前将要抓捕她的情报给了敏,敏没及时转告她。警察将她摁在地上,我只有伸手从她嘴里掏出被唾液浸透的名单。晾干后,白纸黑字证明:习惯监视他人的政治保安处的人,何尝不处在他人监视之下?我没有和她单独一起的机会。即便有,我也不敢告诉她我是自己人,从而暴露身份。我很清楚她的命运会如何。在政治保安处审讯室里,被审讯的人嘴再紧,最终会被撬开,她也会不由自主说出我的秘密。她比我年轻,但跟我一样,也清楚自己会受到什么审讯。和她相视瞬间,我便看出她的内心:她认定我是欺压人民的政权豢养的恶犬,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不过很快,像我必须演戏一样,她没忘记也须演戏。“求求你们了,长官!”她哭道,“我是无辜的!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