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有一天傍晚,我两手拎着行李回到老家,那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年我二十岁;正是怡人的夏日傍晚,酒馆的门开着。约翰·迪夫尼站在柜台后,手握餐叉,靠在低档黑啤的搁板上,优雅地抱着胳膊,正低头读着摊在柜台上的报纸。他那一头棕发,梳得很整齐,像块抹了黄油的面包。因为常干农活,所以肩膀特别宽,胳膊有碗口那么粗。长相很文静,两眼跟牛似的,棕褐色,深沉,若有所思。他知道有人进门,可还是继续看报纸,与此同时,随意伸出左手,抓了块抹布,开始慢慢擦拭柜台。他眼睛盯着报纸,双手交叠,就像在奋力拉着六角手风琴,一边问道:

“帆船杯?”

所谓帆船杯,是指一品脱的科尔雷恩[4]大酒杯。那是全世界最低档的黑啤。我说我要一份晚餐,然后提了下我的名字和来历。说完,我们便关上店门,走进厨房,边吃边聊,喝威士忌,在那儿差不多待了个通宵。

第二天是星期四。约翰·迪夫尼说他的活都干完了,他准备星期六回老家。可这完全是说谎,因为地里乱七八糟的,一年里多半的农活都还没开始。可到了星期六,他却说还有些事没办完,礼拜天又不能干活,所以星期二晚上才能把这地方转交给我。星期一,有头猪病了,他得照顾,这又耽误了一天。总之,一到周末,他反而比平时还忙。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他手头的农活似乎一点都没减少。我倒是没那么在意,因为就算他干活吊儿郎当,最起码还能给我做伴,更何况他从没开口要过工钱。我自己很少干活,整天就顾着整理材料,然后把德塞尔比的文章仔细地一读再读。

一年的工夫还不到,我发现迪夫尼就开始跟我称兄道弟了。他说我家的田还有开发的潜力,得再雇个帮手。我当然不同意,所以明确跟他说,就这么一小块田,两个人足够了,再说,我们已经穷成这样,哪还有闲钱。打那以后,我跟他说这家产全是我的,他就再也听不进去。我开始告诉自己,就算家产全归了我,但我这个人却归了他。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两人倒也过得挺好,良田美宅,应有尽有,可就是攒不下钱。我把工夫几乎全花在了研究上,用自己的一点积蓄,买了两位评论大家哈奇乔和巴西特的全集,又购置了一套德塞尔比的手抄影印本。此外,我还认真学起了法文和德文,为的是能读懂用这两种语言写的评论文章。至于迪夫尼,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酒馆招待客人,跟他们高谈阔论。有一回,我问他酒馆情况如何,他说每天都在亏钱。这就让人搞不懂了,我隔着薄门板,明明听见有不少顾客,而且,他买回一套又一套新衣服,还有漂亮的领带夹。可我并没多说什么。这样倒也清净,因为我的工作比我个人更重要。

初冬的某一天,迪夫尼跟我说:

“我不能再往里贴钱了。顾客说这黑啤不好。这是事实,我只偶尔陪他们喝点儿,都把身体给喝坏了。我想请两天假,出去走走,看还有没有好一点的黑啤。”

第二天一早,他骑上自行车消失了。三天后,他又带着满脸的倦容,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迪夫尼告诉我,他全安排好了,周五会有四桶好酒运到。果然,那天货物准时到达。当天晚上,尝鲜的顾客还真不少。这黑啤是南方产的,名叫“饮君子”。你只要喝个三四品脱,保证爱不释手。顾客对这酒评价很高,才几杯下肚就又唱又跳,有时干脆躺在地上,倒在门外马路上,不省人事。后来有人抱怨,说他们昏睡的时候被掳去了财物,隔天晚上又在店里气呼呼地谈起他们被偷的钱财,还有那些挣断链子、不翼而飞的金表。客人一聊到这话题,迪夫尼总是变得话很少,在我面前更是只字不提。他找来一张卡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大字“小心扒手”,然后把它挂在酒架背面,一张有关支票付款的公告旁边。不过,尽管如此,每周还是有顾客投诉“饮君子”。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愉快。

时间一久,迪夫尼对他所谓的“酒吧”越来越灰心。他说只要不亏本,自己就很满意了,可是,就连这都很让人怀疑。事情弄成这样,政府也有责任,谁让他们收这么重的税。迪夫尼觉得,除非有人出钱,否则这店再也撑不下去。我说,我父亲靠着他的老办法苦心经营,倒能叫这酒馆盈利,而眼下一直这么亏下去,还不如关门算了。迪夫尼一听这话,忙说缴回执照后果会很严重。

差不多就在这期间,我快三十岁的时候,迪夫尼和我开始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至友。这之前,我有好几年一直窝在家里,因为忙于研究工作,根本没工夫出去;再说,拖着一条木腿,行动也不太方便。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彻底改变了一切。打那以后,从早到晚,迪夫尼和我几乎形影不离。白天他下地,我也跟着去;晚上,我就坐在酒馆角落父亲坐过的老位子,在灯下读文章、做研究。酒客们喝了“饮君子”总是又吵又闹,而我就权当听不见。赶上礼拜天,迪夫尼到邻居家串门,我就陪他同去同回,一刻都不分离。他要是骑车去镇上采购酒水和种薯,甚至“去看望某某人”,我也一样骑车跟着去。我把我的床搬到他屋里。夜里,等他睡着了我才敢闭眼;早上,他还没起床,我就已经醒了。有一回,我放松了警惕。那天半夜里,我突然惊醒,发现迪夫尼正悄悄地摸黑穿衣服。我问他上哪儿,他说他睡不着,想出去走走。我说,我也一样。于是,两人便一起出门,走进了最寒冷、最潮湿的夜里。散步回来,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我说,天寒地冻的,咱们干吗分床睡呢,说完就钻进了他的被窝。迪夫尼当下并没说什么,之后也很少提起。打那以后,我便一直跟他睡同一张床。我们见面时彼此微笑,很友好,可又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不对劲。街坊邻居最近才知道我俩有多么分不开,其实,我们这样如胶似漆都快三年了。大伙儿都夸我们是全爱尔兰最好的基督徒。他们说,友情是很美好的东西,我和迪夫尼正是古往今来最崇高的典范。每次有人吵架、斗殴或者闹别扭,我们就会被搬出来,作为学习的榜样。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是形影不离,要不然,每个人都会觉得惊讶。也因此,我和迪夫尼越来越仇视对方,虽然表面上仍然很友好,很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