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989-1992年

第二十章

1989:安哥拉

安哥拉的夜幕降临得很快。这里临近赤道,想看暮光基本靠做梦。日落过后几分钟,夜色就像一个巨砾般瞬间笼罩着大地,黑暗就像爆炸似的把先前的日光驱逐得无影无踪。昏黄的街灯也照不散那浓厚吓人的黑暗。这样的黑暗,路易斯已经熟悉了。

他沿路摸索,好不容易走到卢卡帕市郊一家破破烂烂的酒吧。卢卡帕是安哥拉北隆达省的主要城市——如果它能被称作一座城市的话。北隆达省比邻扎伊尔共和国,所以卢卡帕就像美国大西部里的一座边境小城,成千上万的矿工、难以数计的妓女,还有随处可见的雇用枪手和交易商人。

还有古巴人。

自1975年来,在将近15年的时间里,菲德尔不断派遣部队,以帮助安哥拉人民维持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政府。菲德尔和苏联支持的团体与南非和美国支持的造反派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

去年,他们终于在纽约签订了一份和平协议。虽然各反对派之间依然内讧不断,但古巴人是抽身战争,与己无关了。路易斯在古巴军队里是上校,和平协议签订后,他被提拔为准将,现任卢卡帕基地的指挥官,主要负责处理古巴军队的有序撤退。他在这里几乎两年了。他经常不禁怀疑为什么他们会来到这种鬼地方。人们把它叫做古巴人的越南战争;他对此倒是没有异议。这里有超过五万名古巴军人和人道主义工作者,其中大多是医生。他们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但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蛮荒的国家,除了钻石和黄金,别的什么都没有,还特别悲剧地卷入了超级大国的代理战争当中。

他弯弯肩膀,跺了跺脚。他现在快要五十岁了,有点驼背,发间多了些灰丝,看书也要戴眼镜了。这里的潮湿气候对他来说特别不容易,而11月意味着安哥拉湿热的雨季的开始。他周身酸痛,衣服总是潮湿发粘。微风也黏糊糊的,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金属味道,暴风雨又即将来临了。万幸的是,卢卡帕位于高原之上,其海拔通常让这里的热气还能忍受。在非洲,几度之差可是地狱和炼狱之别。

他拉开大门,走进恩基安比酒吧,简称就是恩基酒吧。说白了,这里就是一座破烂房子搭着个烂金属屋顶。简陋的风扇吹着风,但是电在这里十分不可靠,路易斯无比肯定迟一点会断电。房间的一边是临时酒吧,它曾经是一棵树;另一边则是一堆白色塑胶花园椅和桌子。头顶的两个电灯泡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角落里的人很容易就融入黑暗之中。

时候还早,但是吧里已经半满。这里一堆士兵,他们大多数是古巴人;那里一堆安哥拉人,可能是矿工。女人都还没来,她们一般是把孩子哄睡之后才会出来。

路易斯走到吧台,跟一个安哥拉酒保点了一瓶啤酒。那酒保皮肤黑得发亮,还带着一股亘古不散的怨气。路易斯不怪他。十五年来,恩基都忍受着古巴人侵略他的国家,在这里喝霸王酒,现在他们撤退了,还要顺手牵羊。当然,在菲德尔的军队里,公开场合是绝对没有腐败和掠夺这回事的——官方记录上他们是不存在的——但是随便去问个安哥拉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实情。安哥拉人眼里的古巴人,大概就是三十年前古巴人眼里的美国人吧。

“这玩意也叫朗姆酒?”有人大喊起来。

路易斯转过身来。

“混蛋!”拉蒙把杯子倒干,砰地一声把杯子扔在桌子上。

“拉蒙!”路易斯喊道。

拉蒙抬头一看。渐渐老去的他可没当年那么英俊了。话又说回来,谁还似当年呢?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胖了二十磅不止,潮红的脸掩盖不住一道道皱纹,这都是酗酒加睡眠不足的烙印啊。路易斯举起他的啤酒瓶表示问候,然后走到他的桌子边,“放松点,兄弟。再过两个多月我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拉蒙怒目一瞪,“你说得倒容易,我可没收到任何命令。”

路易斯坐下来,“它们很快就到啦。我非常肯定。到时候我们一起撤退。”

拉蒙哼了一声。

“在那之前,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挡大象的路。”

拉蒙已经升到了中校,这主要是因为他在路易斯左右多年,就像桑丘·潘沙跟随堂吉诃德征战四方一样。他们唯一分开的一次,就是革命期间路易斯在圣克拉拉待过的那几个月,但是他们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弗朗西消失之后,拉蒙坦承他受了弗朗西斯卡父亲的严刑拷打,才背叛了他们二人。因为如若不从,唯有死。路易斯承认,换作是他,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但是拉蒙低声下气了好几年——当时少不更事,别无选择——才重获路易斯的信任。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一起在军队的年岁里,拉蒙一直坚定不移、忠诚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