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4页)
“我与你已不能有什么共同的事情:你——是活人,我——是死人。分手吧。”
我吻了吻莱娜塔的手就走出房门,仿佛真的从一个停放着棺材,弥漫着追荐亡魂的烛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科隆与波恩这两座城市相距并不远,骑上好马沿着皇家大道奔驰,只需几个小时,可是由于时令已是初冬,每一个小时都可能遭遇风雪,道路被严重破坏,我不得不旅行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不止一次地歇脚于那挤满了路人的乡村旅店:在戈尔弗,在维塞林格,在维津格,在格尔泽勒,都曾停下来,甚至差一点就在距波恩最近的一个地方开始过夜。我要说的还有,我身上那件新衣服,就是那件深咖啡色呢料子的,我在科隆就让人为自己裁制出来的,但这一回为拜访阿格里巴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倒挺适合非常凄凉的初冬时节的凋零景象,我忠实的老朋友——我那件水手斗篷,那经历了大西洋上的风景的斗篷,丝毫也不能护卫着这件新衣服。不过,一路上我一直处于那种精神抖擞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已很有一段时日不曾在我身上出现,在最近这好几个月过去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抛开莱娜塔,我仿佛获得了那失去了的自我。我体验着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这是从那黑沉沉的地窖突然走出,走向灿烂的阳光里,我这沿莱茵河奔向波恩的孤身旅程,在我看来,好像就是我从布拉班特开始的孤身旅程的直接的延续(7),而不久前与莱娜塔相厮守——乃是在旅途中驿站上所做的一个令人痛苦的梦。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忘掉我这趟行程的目的,能见到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能见到新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学者、最卓越的作家——这个念头给我带来很大的慰藉。我沉醉于想象力的游戏,这种游戏想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我给自己设想出我拜访阿格里巴时那场面所有的细节,我在意识中,对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与将要从他那儿听到的回答,逐字逐句地重复,这其中有些话语,我甚至用拉丁文拟出,自然,这不是没有几分棘手的。我倒挺想相信,我不是以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身份出现在阿格里巴面前,而是作为一位谦逊的年轻学者,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少经验,但在科学的那些高深的领域寻求指点与指导,那些高深领域被学者探得还很不够,因而,在那些领域问问门径并没有什么可羞愧之处。我为自己想象出:一开始,阿格里巴听我陈述时还不是没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的,过一会儿,他就会流露出那种高兴的关切,最后他将被我的聪明与我的资料储积的丰富而折服。他将在惊讶中询问:在我这种年岁上,我是如何来得及获取了这么罕见又这么多种多样的学识的,而我这时则去回答他说,我的一个最好的向导就是他的著作……我还想象出另一些同样荒唐的、虚妄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交谈细节。凡此种种,均是那种童稚般的虚荣心在作祟,这虚荣心竟突然间从我的心底涌动出来,在我这艰难的旅途中骚动起来。此时此刻,我正行进在大主教的领地上,行进在冷风扑面满目荒凉的冬季的田野上。冻得浑身发抖,累得腰酸腿痛的我并未失去精神抖擞的神气,凭着韧性往前赶,我终于抵达波恩。我跨进波恩城门时,那塔楼上的大钟已敲过三次,时值夜半三更,一片黑暗。颇费了一番劲,我才得到夜间值更卫兵的放行,我又一次注定不能对过夜的地方进行选择与挑剔,反倒愿意钻进迎面撞上的第一家旅店,我记得,那旅店的招牌是“金色的荆条”。
次日早晨,就像所有的小旅店都例行的那样,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上我这儿来作咨询,问我是否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实际上他来我这儿更多的还是出于好奇,他是想搞清楚,他的这位新房客是什么人。我会见他也不是没有几分乐意,因为我得查问清楚,阿格里巴究竟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况且,向他人炫耀一下我是奔着这么一位名人而来的,这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真也凑巧,这老板原来是本地的一个老住户,也可说是一个“老波恩”,我挺顺利地从他口中获悉我急需的信息:有关阿格里巴的私邸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情况;从他这儿,我还听到了这城里正流传的有关阿格里巴本人的一些评说。而这,已属额外的收获。
“怎么能不知道阿格里巴呢?”店老板对我说道,“我们这儿任何一个小毛孩都早已能把他给认出来,不过,说实话,也总躲着他的!说他好话的,不多,说他坏话的——则不在少数。人们传说着,他潜心撰写一些黑书,并且与魔鬼打交道……至少,他是闭门索居,老是把自个儿关在家中,就像那总隐居在自己巢中的枭,有时候好几周也看不到他在街头露面。之所以说他道道地地的不是一个好人,仅凭这件事就可以判定:他把自己的两个妻子都整死了,而这第三位,就在不久前,一个月还不到之前,刚刚与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是您的老相识,那我就请求您发慈悲而宽恕我,因为我这仅仅根据传闻在讲述,而这尘世间人们信口胡说的东西还少吗:无法把什么人的话都当真去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