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1页)

莱娜塔患病期间以及她病愈复原的最初阶段,我与她是在交谈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她倒是挺愿听我讲讲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对我在过去的生涯中竟有机会见识到那么多的东西深感惊讶。有时,她用她那纤柔的手指温存地触摸我的脸,一边还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小男孩:“鲁卜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聪明鬼,大学者!”不过,在相当长的期间我们俩都未曾用片言只语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没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没有去暗示那充满敌意的、恐吓过莱娜塔的恶魔的势力,而在它们重又作祟之际——这情形后来发生了好几回——我们不得不在黄昏里,在黑暗中,再次听到那耳熟的敲墙声,我们就赶紧把壁炉中的火苗儿吹旺,开始去谈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来那敲击声自个儿也就消停了。顺便说说,有时候,那些不见形体的敌人以其明显的在场而营造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氛围,这氛围不仅使我发窘,也使莱娜塔尴尬。在那种情形中,她就不打发我回我自己的房间就寝,而允许我留下与她一起过夜,有时坐在她的床头,有时则再度与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与一位女子,我们彼此间仍旧还保持那“格格不入”的状态。我甚至在这种着实折磨人的亲近中发现一种特别的甜蜜,一种特殊的美,就像有人尽兴地享受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体时所产生的快感,已经失去知觉的肉体在被切割时反倒能产生那种快感。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