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佛陀滚蛋(第2/4页)

“你发现了没有,老板?”他终于对我说,“在斜坡上,石头都活了。”

我没说什么,但心里十分高兴。

我想:“那些伟大的幻想家、伟大的诗人就是这样对每一件事物都像是第一次看见。每天早晨,他们都看见一个他们自己创造的新世界。”

对于左巴,就像对于最原始的人一样,宇宙是一个沉重而凝聚的幻象。星星在他头顶滑过,海水冲击他的鬓角,他切身体验大地、水、动物和上帝,而不受歪曲形象的理性所干扰。

霍顿斯太太已得到消息,站在她家门槛上等我们。她打扮成星期六晚上赴乡村舞会的模样,涂着浓浓的脂粉,神情忧郁。骡子等在门前,左巴跳了上去,抓住缰绳。

老歌女羞怯地走过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按住骡子的前胸,仿佛要阻止她的心上人上路。

“左巴……”她踮起脚尖,喁喁细语说,“左巴……”

左巴把头转到另一边,他腻歪在大街上听卿卿我我的啰唆话。

可怜的老婆子看到左巴的眼神吓了一跳,但她的手还按在骡子胸前,以示亲昵的恳求。

“你想干什么?”左巴愤怒地说。

“左巴,”她用哀求的声音说,“多保重……别把我忘了,左巴,保重……”

左巴抖动缰绳,没有答话。骡子走起来了。

“一路平安,左巴!”我喊道,“三天,你听见啦?不能超过三天!”

他回过身子,挥动大手。

老歌女哭了,眼泪在她涂粉的脸上开出一道道的沟。

“我向你保证,老板!”左巴喊道,“再见!”

他消失在橄榄树丛中。

霍思顿太太为了使心爱的人坐得舒服,在座椅上铺了一条鲜红的毛毡,现在就连它也消失在银光闪烁的树叶间。

霍顿斯太太环顾左右,远近已空无一人。

我没有回海滨,而朝山上走去。刚走到上山的小路,就听见喇叭声,乡邮递员宣告他来到了村子。

“老板!”他边喊边向我挥手。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包报纸、文学杂志和两封信。我马上将其中的一封放进口袋里,留到晚上心绪平静时再读。我知道信是谁写来的。我愿推迟这一欢乐,让它持续得长久些。

另一封信,从那急促而带锋芒的字体和外国邮票,我也能认出来。信是从非洲近坦噶巴喀湖的一座荒山,我的老同学卡拉亚尼斯那儿寄来的。

他有一颗犬齿像野猪似的向外突出。他从来不说话,他喊叫。他不跟人商量,他争吵。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家乡克里特,在那里时他是穿长袍的神学教员。他和一个女学生调情,被人发现在田野里接吻,于是他就被轰走了。在同一天里,这位年轻教员还了俗并乘上了船,去了非洲的一个叔叔那里,拼命干活,开了一家缆绳厂,赚了很多钱。

他不时给我写信,邀请我去他那里住上半年。每当我拆开他的信,还没有读,就能感觉到:从那用线缝起来的厚厚一沓信纸中,扬起一股劲风,几乎能掀起我的头发。我总想下定决心去非洲看他,但一直没有去。

我离开小路,坐在一块石头上,拆开信读了起来:

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这黏在希腊礁石上的牡蛎,才能决心来啊?你也像所有希腊人一样成了酒徒吗?你沉溺在咖啡里,你沉溺于你的那些书、那些习惯和那些宝贝意识形态里。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有事。我在我的家、我的庄园里想到你。太阳热得像个火炉,一滴雨都没有。这里四、五、六月下雨,一下就是洪水泛滥。

我就一个人,我喜欢这样。这里有不少希腊人,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厌恶他们,这些可爱的大都市人,给我见鬼去。连这里,你们都要把你们的麻风,把你们的政治热情带来。就是政治把希腊毁了,还有赌博、愚昧和人欲横行。

我讨厌欧洲人,所以我跑到这里来,待在瓦桑巴的山里。我讨厌欧洲人,而最讨厌的是希腊人和希腊的一切。我决不会再到你们的希腊去,我将死在这里。我已经请人建造了我的墓,就在我屋前的荒山上。我还立了一块碑,我自己在上面用大字母刻上字:一个厌恶希腊人的希腊人在此安息。

每当想起希腊,我就放声大笑、啐唾沫、诅咒、哭。为了不看见希腊和希腊的一切,我永远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来到这里,带来我的命运——不是命运把我带来的,人做他所愿意做的——我把命运带到这里。我以前和现在都像奴隶般劳动,我流汗,汗流如雨。我战斗,与地、与风、与雨,与黑色和红色的人斗争。

我没有任何欢乐。不,有的,劳动。体力的和脑力的,但尤其是体力的。我喜欢用力气,流汗,听到自己的骨节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