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第3/6页)

“老板,你以为我要跟你说我砍了多少土耳其人的脑袋?要不就像克里特人那样,把割下来的土耳其人的耳朵泡在烧酒里?我不会说这些!我觉得这无聊,感到羞耻。太疯狂了。今天我冷静下来,问自己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朝一个对我们什么也没有干的人扑上去,咬他,割掉他的鼻子,揪下他的耳朵,剖开他的肚子,所有这些,还要叫上帝帮忙。换句话说,也要求上帝剖鼻子和耳朵,剖肚子。

“可是在当时,我血气方刚、头脑发热,不会停下来分析一下。要做出正确的、恰如其分的思考,一定得心平气和,上了年纪,缺了牙齿。一个人没有了牙的时候,就容易说:‘小伙子们,别去咬啦!这是耻辱。’可是,当人长着三十二颗牙齿,他就是一头猛兽。是的,老板,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头吃人的猛兽!”

他摇了摇头。

“他吃羊、吃鸡、吃猪,可要是不吃人的话,他就满足不了。”他将烟卷在放咖啡杯的碟子上碾碎,“不,他满足不了。我的大学问家,你说呢?”

可是没等我回答,他就用眼睛估量着我说:“你能说什么呢?据我了解,你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杀过人,没偷过,也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过觉。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头脑天真,身上的肉没有见过太阳……”

他以毫无掩饰的蔑视口气评价我,而我也为自己那双纤细的手、苍白的脸和从来没有溅上过血和污泥的一生感到羞愧。

“好吧!”左巴伸出大手在桌子上一抹,好像用一块海绵把它揩净,“好吧,我还要问你一些事儿。你看过大堆大堆的书,也许你知道……”

“问吧,左巴。”

“真奇怪,老板,真奇怪,有件事把我给迷惑了。我们这些叛乱分子,干了烧杀掳掠、荒淫无耻的事,结果把乔治亲王带到克里特来[2]。自由了!”

他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低声说,“一个天大的奥秘!莫非为了使自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得这样大屠杀,干这么多可耻的事?要是我把种种卑鄙行径和暴行给你讲了的话,你头发都得竖起来。可是所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自由!上帝没让我们遭到天打雷劈,反而给了我们自由!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了!”

他用求援似的目光瞧着我,可以看出,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使他无法解脱。

“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吗,老板?”他焦急地问我。

明白什么?我跟他说什么呢?要么是我们称呼的上帝不存在;要么就是我们所说的屠杀和其他罪恶行径都是斗争和解放世界所必需的……

我尽量试着用一种比较简单的语言向左巴解释。

“花是怎样从粪便和污泥中发芽、生长出来的呢?你说,左巴,是不是粪便和污泥就是人,花就是自由?”

“可是种子呢?”左巴用拳头捶着桌子说,“植物要发芽必须有种子。是谁把种子放在我们肮脏的肚肠里的?怎么这种子就不能从仁爱、诚实中生长出花朵呢?它就必须要从血和肮脏的东西里出来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有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

“可那么说,”左巴感到失望,用凶狠的目光环顾四周,“我要这些船、机器、白领子做什么?”

两三个晕了船、坐在邻近桌旁喝咖啡的旅客又活跃起来。他们觉察到一场争吵,竖起耳朵听。

这使左巴感到厌恶。他放低嗓门儿说:“我们说别的吧。一想到这事儿,我就恨不得把手边的东西砸碎,管它是灯还是椅子,要不就把脑袋往墙上撞。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见鬼去!砸了东西赔钱,要不就上药房去包扎脑袋。唉!要是上帝存在的话,那就更糟糕。完蛋了!他就会在天上斜着眼看我,捧腹大笑。”

他忽然晃了一下手,好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嗨,没关系,”他略带歉意地说,“我要对你说的是,当那艘挂满彩旗的王室船来到,礼炮开始鸣放,亲王踏上克里特的土地时……你看见过全体人民为恢复了自由而欣喜若狂的情景吗?没有?唉,我可怜的老板,那你就是瞎着眼生下来,又瞎着眼死去。我呢,即使活到一千岁,即使只剩下一块活着的肉,我都忘不了那天所见的事儿。如果每个人都能按照他的爱好选择自己的天堂的话,到时候我要对上帝说,主啊,让我进的天堂是挂满爱神水和彩旗的克里特,让乔治亲王踏上克里特的一刻,千秋万代永远存在下去。这样我就满足了。”

他捻了捻小胡子,倒满一杯冰水,一口喝光。

“克里特发生了什么事?左巴,详细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