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3/34页)

“下午一点钟,大人!”那些可爱的蠢驴告诉他说。他们这样告诉他是因为死亡已经预先被排除了,然而他却因为知道了可能的死期而惊恐不安。有朝一日,他完全有可能被人杀死,但是明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明天不会发生了,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一样,放心睡觉。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当他们怀着白痴式的感情告诉他“下午一点钟,大人!”的时候,他们推翻了一条多么重要的法则,捅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窟窿!

“不,不是在下午一点钟,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寂静回答说,“没有什么。”

“不,你是在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说:‘明天,下午一点钟。’”

他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惆怅,他终于明白,只要凸出在刻度盘上的这个该死的、黑色的时辰没有过去,他就休想睡着,休想得到安宁或者快乐。只要那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该知道的事有一点影子守在角落里,那就足以遮住光明,使人处于无法摆脱的可怕的黑暗之中。死亡的恐惧一旦袭来,就弥漫到全身,渗入到骨骼,使得人失魂落魄,神不守舍。

此刻他害怕的已经不是明天的那些杀人犯了。这些人已经消失,已经被忘却,同他周围生活中无法胜数的敌对现象和敌对人物混在一起了。他现在担心的是某桩意想不到但是却必然会发生的事,譬如中风、心力衰竭,或者某根失去了弹性的、纤细脆弱的动脉血管突然经受不住血流的压力而破裂,就像紧紧绷在粗大的手指头上的手套突然线脚断掉,绽开了一样。

他那又粗又短的脖子使他感到担心,他的十根肥得都要冒出油来的短手指头,使他觉得难以卒睹——它们是那么短,而且满是虚汗。刚才在黑暗中,他还不时翻动身体以表明自己并不是一具死尸。可是现在灯火通明,他却觉得这灯光是冷冰冰的、充满敌意的,他害怕得不敢动一动,甚至连按一下电铃让谁给拿支烟来都不敢。他的神经紧张极了。每根神经都弓了起来,像是竖直了的导线,在导线的顶端长着小脑袋,小脑袋上的眼睛惊恐地鼓出着,嘴巴抽搐地张大着,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可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

突然间,在天花板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昏暗处,铃声大作。电铃里小小的金属锤惊恐地、痉挛地敲击着铃壁;那小锤停顿了一会儿,又惶惶不安地战栗起来,发出持续不停的响声。这是部长大人在他的卧室里按电铃。

人们奔跑着。各处的枝形吊灯和墙上的壁灯都打开了一两盏,虽说这些灯还不足以把整个屋子照得辉煌通亮,但是足以投射出许多阴影。顿时间,墙角落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阴影。它们闪闪烁烁地掠过每一处高起的地方,紧贴到墙壁上。谁也弄不明白,所有这些数不胜数的光怪陆离、默默无声的暗影,这些无声之物的无声幽灵,在此之前都待在什么地方。

有个人用战战兢兢的沙哑的嗓子大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人们就打电话请医生来:部长病倒了,而且病情危急。人们还把部长的夫人也请来了。

二 判处绞刑

结果不出警方所料。在部长官邸门口抓到了四个恐怖分子,其中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们身上带着炸弹、定时爆破器和手枪。另外在他们的秘密住所还捕获了一个女恐怖分子,她是这个住所的女主人。逮捕她的时候,还搜查出许多烈性炸药、尚未装配好的炸弹以及枪支弹药。所有被捕的人都很年轻:男犯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岁,女犯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九岁。对他们的审讯,就在关押他们的那座堡垒里秘密进行,十分草率——这在那个残酷的年代是常有的事。

在法庭上,这五个人全都很镇定,很严肃,个个凝神沉思着。他们对法官是如此蔑视,以致都不屑装出笑容或者无所谓的表情,以显示自己视死如归。他们镇定自若,不失分寸,恰好使周围那些凶狠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无法看到他们的心灵以及临死之前的那种巨大痛苦。有时候他们拒不回答问题,有时候也回答几句,讲得简单、明确,仿佛不是在回答法官的审问,而是在回答统计师提出的问题,以便填写某种特殊的表格。有三个人,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另外两个则拒绝招出姓名,所以法官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对法庭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持一种心不在焉的、朦朦胧胧的好奇心,这是身患重病的人或者专心于某种重大想法的人所特有的。偶尔法庭上有人讲出一两句比较有趣的话时,他们就抬起头来,匆匆张望一下,竖起耳朵来听一听,随即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