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5/6页)

“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薇拉奇卡。是啊,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老人,死又有什么?而你……要是你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脆弱、多么羞怯就好啦!你可记得,你曾因为一个小手指头刺破了,滴出血来,就哭了起来?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深深地爱我的!每天早晨,你都要吻我的手。你说,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使你的小脑子那么忧愁——那我就用这双手把你的悲伤和忧愁掐死。这两只手啊,薇拉,还有力呢。”

伊格纳季神父甩了甩头发。

“你说呀!”

伊格纳季神父两眼直盯着墙,伸出双手。

“你说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蒸汽机车持久的、断断续续的汽笛声。

当伊格纳季神父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一具损坏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的可怕幻影,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缓慢地站立起来,将手哆哆嗦嗦地举到头上,手指头硬绷绷地叉开着。伊格纳季神父一边朝门口退去,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你说啊!”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第二天,伊格纳季神父独自一个人早早吃过午饭,就上坟地去了——这是女儿死后他第一次到坟地去。天很热,街上静谧无人,这个炎热的白天就像月光下的夜晚一样。可伊格纳季神父仍习惯性地竭力把身子挺得笔直,严肃地望着街道两旁,他以为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既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十分乏力,也没有察觉自己那长长的大胡子已经完全白了,犹如被一层浓霜覆盖着一般。通往坟地去的是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缓坡路。路的尽头就是坟地的入口处,有一座白色的拱门。它像一张永远张开着的黑色大嘴,嘴里布满闪闪发亮的牙齿。

薇拉的坟位于墓地深处一条铺满砂子的小路的尽头。因此,伊格纳季神父不得不在狭窄、弯曲的小径间转来转去,两旁尽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冷落的绿色小土丘。到处都是因为年深日久而长满苔藓的墓碑、残缺不全的栅栏和陷入地里的沉甸甸的大石板,这些石板全都阴郁地、积愤满腹地压迫着土地。薇拉的坟就紧挨着其中的一块石板。坟上覆盖着黄色的新土,但坟的四周却是一片葱绿。一棵花楸树同一棵槭树盘根错节地交错在一起,一丛葳蕤的榛树将它柔韧的枝条和毛茸茸的叶子伸展到坟顶上。伊格纳季神父在旁边的一座坟上坐下来,稍稍休息一会。他朝四野扫了一眼,然后举目仰望着晴朗、空旷的天空,太阳像一只炽烈的圆盘,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坟地在风止树静时那种无可比拟的、深邃的寂静。但是伊格纳季神父马上又觉得这不是寂静,而是沉默。这沉默笼罩着整个坟地,并且沉重地跨过坟地四周的砖墙,淹没了整个城市。只有那双灰暗、执拗、沉默的眼睛,才是这片沉默的尽头。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寒而栗,耸了耸肩膀,垂下眼睛,俯视着薇拉的坟墓。从辽阔原野的不知什么地方随风落到坟墓上的带泥的短短草茎,已经枯黄;它们脱离了母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在这异乡的新壤里扎根发芽。他觉得难以想象,薇拉就长眠在离他只有两俄尺远的这些枯草下边。她离他这么近,真是不可思议,这使他感到惶惑,感到莫名的惊恐。伊格纳季神父原已习惯于认为女儿已经消失在昏暗的无底深渊之中,可此刻却发现她就在这里,就在身旁……所以很难相信,她已经不在,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觉得只消他讲一句话,而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或者只要稍稍动一动,薇拉就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像原先一样高高的个子,一样的美。甚至不只是她一个人走出来,所有的死者都将站出来,尽管这些死者都庄重而冰冷地沉默着,却令人悚然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伊格纳季神父脱下宽边黑呢帽,理了理头上的鬈发,低声呼唤道:

“薇拉!”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于是从坟堆上站了起来,越过十字架往四下看了看,四周围没有人,他就大声地重复说:

“薇拉!”

这是伊格纳季神父苍老的、干巴巴的、恳求的声音。奇怪的是,像这样出自肺腑的恳求,竟然也没有得到回答。

“薇拉!”

这声音洪亮而执拗地鸣响着。而当这声音静下来时,有一瞬间,他恍惚听到从地下某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伊格纳季神父又一次看了看四周围,然后撩开遮没耳朵的头发,将耳朵贴到坚硬、扎人的草土块上。

“薇拉,你说吧!”

这时候,伊格纳季神父惊骇地感觉到,一股坟墓的寒气冲进他的耳朵,冻住了他的脑髓;他感到薇拉在说话——不过依旧是用持续的沉默在说话。这沉默越来越令人不安,越来越可怕;当伊格纳季神父用力把苍白得像死尸般的脸从泥地上抬起来时,他觉得整个空气都由于这响亮的沉默而在动荡、而在颤抖,犹如可怖的海洋中升起了激浪。这沉默窒息着他,用冷彻骨髓的浪涛淹没他的头颅、淹没他的头发;这沉默在撞击着他的胸膛,疼得他不停地呻吟。伊格纳季神父浑身颤抖着,用一种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扫视了四周一眼,慢慢地站立起来,痛苦地使劲挺起腰,竭力使自己哆嗦着的身躯显出威严的模样。他做到了这一点。伊格纳季神父故意缓慢地抖了抖两个膝盖,戴上呢帽,面对坟墓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迈着稳健、坚定的步子走了;但他已认不得熟悉的坟地了,竟找不到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