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3/6页)

这时,伊格纳季神父觉得,那只欢乐的、唱起歌来总是侧着头的黄色的金丝雀,确实是薇拉的灵魂,如果不放它飞走,不就等于薇拉还没有死吗?于是,他更生厨娘的气了,便怒冲冲地吼道:

“滚开!”因为娜斯塔霞没有立刻朝门口走去,他又添了一句,“蠢货!”

自从埋葬了女儿的那一天起,沉默就笼罩了这幢小小的房子。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只意味着不存在音响;这是沉默,沉默就是人们可以说话而不想说。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同她执拗的目光相遇时,他正是这样想的;那目光是如此沉重,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压到了他的头上和肩上。当他凝视着铭刻有女儿的声音的乐谱,凝视着她的书和她的肖像画时,也正是这么想的。这张大幅油画肖像是她从彼得堡带回来的。伊格纳季神父看这张肖像画有一定的顺序:先看肖像上那闪闪发亮的面颊,同时想象着这面颊上横着一道伤痕,因为薇拉遗体的面颊上是有这么一道伤痕的;至于怎么会有这道伤痕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关于这道伤痕的由来,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火车压的,那一定会把整个头部都碾碎,可是薇拉遗体的头部却是完整无损的。

也许,是人们在收尸时用脚踢的,或者是指甲无意中划破的?

但是,长久地去设想薇拉死亡的详情细节是可怕的。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转而看画上的眼睛。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真漂亮,因为睫毛很长,所以睫毛下边有一道明显的影子,把眼珠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两只眼睛恰像被镶嵌在挂遗像用的黑色小镜框里一样。那位虽然寂寂无名却很有才华的画家赋予这双眼睛一种神奇的表情:仿佛在这双眼睛同它们所看的东西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有些像乌油油的钢琴盖,上边落着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薄的尘埃,使抛光过的木质琴盖的闪光显得比较柔和。而且,不管伊格纳季神父从哪个角度看这幅肖像画,那双眼睛总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肖像画,这眼睛,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是如此强烈,以致仿佛可以听得到它。渐渐地,伊格纳季神父开始觉得他听到了这沉默。

每天早晨做完弥撒,伊格纳季神父便来到客厅里,先扫视一眼那只空鸟笼和屋里所有的旧物,随后坐到高背沙发椅上,闭上眼睛,谛听这幢房子里的沉默。这里边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鸟笼寂静而温柔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中,可以感觉到悲伤和眼泪,以及那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笑。妻子的沉默虽然因为有墙壁隔着,比较轻一些,但是却顽强、沉重,就像铅块一般,而且很可怕,非常可怕,以致在溽暑蒸人的大热天里,伊格纳季神父也都感到寒气逼人。女儿的沉默则如同坟墓一般冰冷、久长,如同死亡一般神秘莫测。沉默本身仿佛也感到痛苦、难受,竭力想转化为语言,但是某种像机器一样强有力的笨重的东西却把这沉默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动一动,并把它拉长成钢丝。终于,在很远很远的屋角落里,那钢丝开始摇晃,开始缓慢地、怯生生地、悲戚戚地呜咽起来。伊格纳季神父怀着欢乐和恐惧的心情捕捉这一正在诞生的音响,双手握住高背沙发的扶把,头朝前伸出,等待着那音响朝他靠近过来。但是这音响中断了,又变得默默无声。

“胡闹!”伊格纳季神父生气地说着,从高背沙发椅上站立起来,身子依旧是那么笔挺,那么高大。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块洒满阳光、墁有整整齐齐鹅卵石的广场,正对面竖立着仓库的一道长长的、没有窗口的砖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像一尊泥塑似的马车;这令人莫名其妙:整整几个小时连一位过客也没有,这马车为什么还一直停在那儿?

伊格纳季神父一离开家就不得不常常说话。例如在行圣事(2)时就得同神职人员和教民说话,有时玩纸牌就得同朋友们说话。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以为自己整天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是因为伊格纳季神父对任何人都无法讲述那件主要的、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反复思考的那件事情:薇拉为什么要死?

伊格纳季神父不愿意理解现在要弄清楚这一点是办不到的,他仍然以为可以弄清楚。现在几乎每天夜晚他都失眠,回忆那天深夜的情景:他怎样同神父太太站在薇拉床边,恳求薇拉说,“你说呀!”可每次回忆到这句话后,往下的情形,在他看来,就跟真情不一样了。他那紧闭着的眼睛里虽然一片漆黑,却始终保留着那个夜晚的明晰的、一点也不见暗淡的图景。他看到薇拉怎样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微笑着,说着话……但是,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句薇拉不曾说出来的、必定能使一切迎刃而解的话,仿佛已经离得那么近,只要俯下身子,竖起耳朵,控制一下心脏的跳动,就立刻可以听到了;但同时,那句话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可指望。于是,伊格纳季神父从床上起来,伸出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请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