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2/6页)

“哼!这都是你,神父,都是你使得她变成了这样。她这种态度就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应该负责。哎呀,我真苦命……”

她哭了,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根本不看阶梯地往下移动着脚步,仿佛下面就是她想纵身跳下去的深渊。

从这一天起,伊格纳季神父不再同女儿说话,但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起来走动走动,只是经常不断地用手掌擦着眼睛,好像眼睛里掉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神父太太本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女人,现在却被这两个沉默的人压抑得战战兢兢,茫然若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有时候,薇拉也出去散散步。这次谈话后一个星期,她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不料就此离开了人世。她在这天黄昏,卧轨自杀,火车把她碾成了两截。

伊格纳季神父亲自把她埋葬了。妻子没有到教堂去,因为一听到薇拉的死讯,她就中风了。她四肢瘫痪,嘴巴也不会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听着隔壁钟楼叮叮当当的丧钟声。她听到大家从教堂里走出来,听到教堂唱诗班的歌手在她家对门唱挽歌。她多么想举起一只手来画个十字啊,但手不听她使唤。她多么想说:“永别了,薇拉!”——但嘴里那根粗大而笨重的舌头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姿势是这么宁静,如果这时有谁见到了,一定还以为她正在休息或者睡觉呢。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张开着。

到教堂里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其中有伊格纳季神父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薇拉死得这么惨,所有集合到这里来的人都为她惋惜。大家都竭力想在伊格纳季神父的举动和声音中找到他悲痛欲绝的迹象。他们都不喜欢伊格纳季神父,因为他待人苛刻、傲慢,仇恨所有触犯教规的人,从不加以宽恕。可是他自己呢,心胸狭窄,妒忌心重,而且贪财,不放过任何机会搜刮教区的居民。因此,大家都很想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悲痛样子,希望他这次能认识到自己对女儿的死负有双倍的责任:他是个冷酷的父亲,又是个愚蠢的神父,竟不能防止自己的亲骨肉犯自戕的罪过。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也感觉到了那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因此,他竭力把宽厚、坚实的腰背挺得笔直;他心里想的,不是惨死的女儿,而是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要失态。

“这神父真是铁石心肠!”木匠卡尔席诺夫用头朝他扬了扬。这木匠曾经给神父家修过窗框,神父却连五个卢布的工钱都不肯付给他。

就这样,伊格纳季神父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一直走到坟地,又同样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从那儿走回来。只有到了妻子的房间门口时,他的背才稍稍弯下一点;但这也许是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身材,大多数的门框都显得太矮了的缘故。他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房间,一时看不清妻子的脸;而当他看清了时,不觉吃了一惊:妻子的神色竟十分平静,眼睛里也没有泪珠。那一双眼睛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看不出痛苦——它们是淡漠无情的,同她把羽绒褥子压得凹陷下去的整个肥胖无力的身躯一样,沉重地、顽强地缄默着。

“你觉得身子怎么样?”伊格纳季神父问道。

但双唇仍是默然无声,两只眼睛也依旧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前额,额头冷冰冰、潮滋滋的。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以表示她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她。当伊格纳季神父将手挪开时,她的两只因为瞳孔扩大而看上去几乎变成黑色的深灰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那么,我回自己屋去了。”伊格纳季神父说,他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来到客厅里。客厅里跟平日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罩着白色椅套的高沙发椅就像一具具裹着白布尸衣的死尸。窗口挂着一个铁丝鸟笼;但笼子是空的,笼门洞开着。

“娜斯塔霞!”伊格纳季神父喊道,这嗓门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鲁。女儿刚刚埋葬,他就这么大声地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嚷嚷,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娜斯塔霞!”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问,“金丝雀哪儿去了?”

厨娘哭得连鼻子都又红又肿了,像根水萝卜。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飞走了。”

“为什么要把鸟放掉?”伊格纳季神父威严地皱起眉头。

娜斯塔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撩起印花布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一边哭诉着说:

“它是……是小姐的……心肝宝贝……难道还能把它留在笼子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