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5(第3/4页)

他说道:“幸会了,戈登小姐……鲁维林小姐。”然后随即凑到玛莉旁边开始交谈,太伶牙俐齿了些。

华勒莉·西摩很快便与林肯说上了话,她的友善让他逐渐感到自在——一开始他似乎有点扭捏不安。但蓓特来自支持废奴的波士顿,态度就拘谨多了。

宛妲突然开口说:“洁美,我可以喝杯酒吗?”布洛凯给她倒了一杯很烈的白兰地加苏打水。

阿朵夫·布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不久雕塑家杜邦也晃进来了——没有情妇在身边的他走向史蒂芬。

随后林肯坐到钢琴前面,用有力而熟练的手指弹着琴键,亨利又高又挺地站在旁边引吭高歌,那嗓音如丝绒般平滑,又像小号一样清澈响亮:

深深河流,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

深深河流,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这世上彻底绝望、只能靠着最后救赎生存下去的人的所有希望,从灵魂的至痛中生出的所有可怕、痛苦、思乡的希望,仿佛都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释放出来,聆听者受到震撼,低头紧握双手坐着(他们也属于绝望的一群,就这样低头紧握双手静坐聆听)……就连华勒莉·西摩也一时忘了自己不信神。

他并非模范的年轻黑人,事实上多数时候还可能恰恰相反。有时亨利可能就像头野兽,嗜酒好色,正如同一股因酒精而变得危险、因文明而变得粗鲁无礼的原始力量。但一唱起歌来,他仿佛卸下了一身——罪恶,变得纯洁、问心无愧、扬扬得意。他对着他的上帝唱歌,他灵魂的上帝,总有一天他会抹去世上的所有罪恶,为所有的不公不义做出大大的补偿:“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林肯的低沉嗓音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偶尔才化为语句。但他一面弹琴一面摇晃身子:“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一旦开唱便似乎停不下来了,他们被自己的音乐深深感动,陶醉在绝望者绝处逢生的希望当中——远比亨利喝下纯威士忌时醉得更厉害。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灵歌,其他人纹丝不动地坐着,几乎是屏息倾听:洁美的眼睛发疼,既因为眼镜度数不合也因为忍住了泪水;温和博学的阿朵夫·布朗紧抱双膝,深思着许多事情;蓓特想起了她的雅拉贝拉,发现甲虫带来的安慰实在有限;布洛凯想到自己的某些英勇事迹,就连他也曾远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过功绩,但这些功绩只有记录天使会记下;宛妲摊开一幅巨大的画布,描绘出全人类的恶行;史蒂芬突然抓住玛莉的手,用力捏得她发痛,而芭芭拉那双疲惫稚气的褐色眼睛则转向她的洁美,目光焦虑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古怪的音乐半反抗、半哀求,在场的人无一不情绪沸腾。

现在响起的是一种挑战,蛮横、响亮,几乎令人恐惧。那两兄弟齐声合唱,听起来像许多人在呐喊。他们仿佛是为自己也为所有受苦的人,呐喊着向世界挑战: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但以理,但以理!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

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这个问题流传千古,对那群坐在那里着迷聆听的人而言,尚未有解答……“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为何不呢?……会的,但要等多久,主啊,要等多久?

林肯突然从钢琴前面站起,微微一鞠躬,模样显得愚蠢而怪异,口里喃喃说了几句矫揉的话,代表自己与弟弟亨利致谢。“非常感激各位耐心倾听,相信各位对我们的歌声都感到满意。”他低声说。

结束了。他们也只不过是两个黑皮肤、额头上渗着汗珠的男人。亨利侧身走向威士忌,林肯则用一条优雅的白丝手帕擦着略带粉红的手掌心。所有人都马上开始说话、点烟、在屋里走来走去。

洁美说:“来吧,各位,消夜时间到了。”她说着喝下一小杯薄荷甜酒,但宛妲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白兰地。

蓦然之间他们全都开朗起来,无缘无故地大笑,互相调侃,就连华勒莉也比平时放松,在布洛凯出言揶揄时也没有显得厌烦。空气中烟雾浓浊呛鼻,炉子的火灭了,却几乎没有人发现。

亨利·琼斯失控捏了捏蓓特瘦巴巴的肩膀,然后眼珠子一转:“哇!这群人太棒了!喂,朋友们,今天晚上玩得太开心了对吧!你们要是有人决定到我亲爱的小纽约来,我一定带你们到处看看。那个城可了不起了!”他随即吞下一大口威士忌。

吃完消夜后,洁美演奏了她歌剧的序曲,大伙儿听了那相当单调的音乐(太学术、太枯燥、太硬邦邦,完全无法表达洁美的心情)仍大声鼓掌。接着宛妲拿出曼陀林琴,坚持要为大家唱几首波兰情歌,她那沉重的女低音明显因为喝了白兰地而不稳定。乐器声铮铮然展现出她高明的琴艺,有些和弦着实令人佩服,但她的眼神和手劲同样狂野,不久便有一条弦砰然断裂,似乎让她完全失去平衡。她往后一倒,成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杜邦和布洛凯又把她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