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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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买下了雅各街的房子,因为当她从街上转入那个灰暗的拱道来到铺着鹅卵石的院子,一见到荒废的屋子矗立在眼前,就马上知道自己会住在这里。我们有时候是会这样,会对某些住处直觉地产生好感。

院子有围墙环绕,阳光灿烂。右侧有几扇铁栅门通往宽阔、杂乱的花园,园里虽然一片凄然荒芜的景象,却仍有一些长得极好的树木,昔日草坪中央则立着一座早已长满杂草的大理石喷泉。有人在花园最远的角落建造了一个半圆形神殿,但因时日久远,如今的神殿几乎已成废墟。

房屋本身需要无穷无尽的整修,不过房间大小的规划很仔细,可以安静不受干扰。有一间面向花园的漂亮房间就当史蒂芬的书房,她可以在里面清静地写作;石板地大厅另一侧有一间较小却舒适的餐厅;经过石阶,位于角楼里的一个圆形小房间可以作为扑通的私人小窝。楼上有足够的卧房与客房,还有两间浴室的空间。史蒂芬看过房子后,第二天便写信答应购买。

华勒莉离开巴黎前打电话问史蒂芬喜不喜欢那栋老屋,听说她已将屋子买下,随即表达欣喜之情。

她说:“这下子我们成近邻了。但在你有所表示之前,我不会去打扰你,即使等我秋天回来以后也一样。我知道你会有好几个月穷于应付那些工人,真可怜,我很替你感到难过。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过来看看你……若是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别客气……”她把圣托贝的地址给了她。

自从离开莫顿以后,这是史蒂芬头一次专心致力于打造一个家。她通过布洛凯找到一名年轻建筑师,他似乎非常乐意执行她的所有指示,像这种避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客户身上的建筑师倒是少之又少。于是雅各街这栋荒废老宅涌入了大批工人,从一大清早便开始敲敲打打、剐剐擦擦,弄得整天尘雾弥漫直到晚上——他们一边抽着浓烈呛鼻的烟草,一边开玩笑、争吵、偷闲、吐痰或断断续续地哼歌。很快地(而且快得惊人),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会踩到湿水泥,或是干干、沙沙的砖屑与碎石堆,因此扑通会抱怨说自己的鞋子都毁了,而史蒂芬那干净的蓝色哔叽衣肩也变成灰色,连头发都覆上厚厚的灰尘。

有时候建筑师会在晚上到旅馆来,做长时间的讨论。他和史蒂芬伏在桃花心木小桌上,专注地研究设计图,因为尽管做了改造,她还是希望能完整保留屋子的特质。她决定将书房布置为帝国时期风格,灰色墙面配上帝国绿的窗帘,因为她爱极了那张与拿破仑一世同时期、大而宽敞的写字桌。餐厅的墙壁要用白色,配棕色窗帘,至于角楼里扑通的圆形小窝则应该漆成黄色,制造阳光的错觉。由于一心只想着这些事情,史蒂芬几乎没有发现强纳森·布洛凯突然离开巴黎,到奥地利的提洛尔山上去了。转眼间就要阮囊羞涩的他,不得不赶紧写两部能赶在冬天于伦敦上演的剧作。他寄了三四张冰河的风景明信片给她,之后便再无音信。

到了八月底,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史蒂芬便与扑通开着车前往各个城镇村庄寻找旧家具,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乐在其中。她会忽然察觉自己边开车边吹口哨,晚上回到某间简朴的旅舍时也会胃口大开,想饱餐一顿。每天早上她都勤练哑铃,为击剑做准备。离开莫顿以后,在伦敦那段时间太沉迷于工作,因此再也没有击剑过,但现在即将在布伊松面前击剑,自然得勤练哑铃。在这两个月的假期当中,她渐渐喜欢上淳朴、丰饶的法国乡村,甚至也喜欢上巴黎了。这种喜欢绝不可能像她对莫顿四周的山丘与绵延河谷的爱,因为那份爱可以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她为这个即将给她一个家的法国,付出了淡淡的、非常真诚的感情。每经过一里路,她内心便多一分感激,懂得感激原就是她最大的特质。

她们在十月底回到巴黎。现在得开始挑选地毯与窗帘,挑选白色织品店的美丽被毯(这些被毯经过精巧染色,可以搭配任何卧室),挑选高级布品与黄铜厨具组等昂贵物品,不过最后这项工作交给了扑通。大批工人终于离开了,改由来自布列塔尼的一家人进驻:面色黝黑、四肢强健、外表能干,成员包括母亲、父亲和女儿。管家皮耶以前是渔夫,但海上的艰苦生活使他未老先衰。由于感染风湿热导致心脏衰弱,不再适合过费力的捕鱼生活,转行当管家已有数年。他的妻子宝琳年轻得多,厨房由她负责,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阿黛儿则帮父母亲料理家务。

阿黛儿快乐得有如春天的乌鸫,常常好像忍不住就要啁啾啼鸣。但宝琳曾眼睁睁看着海上刮起狂风暴雨,而家里的男人出海捕鱼还没回来;她的父亲和一个兄弟都葬身海底,所以宝琳脸上几乎没有笑容。她个性抑郁,总喜欢钻牛角尖地想着别人的不幸。至于皮耶则是喜怒不形于色,有一副好心肠又很虔诚,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曾是个习惯辽阔视野的人。他剪了个平头,一头短硬灰发,体态也很笨拙,走路时两腿有点开开的,好像怎么也不信任一间不会动的房屋。他第一眼看到史蒂芬就喜欢她,这真是幸运,因为布列塔尼人的友善态度是用钱也买不到的。混乱状态就这样慢慢恢复了秩序,到了圣诞前夕,也就是她二十七岁生日当天,史蒂芬搬进了古老左岸区雅各街上的家,从此展开她在巴黎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