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浑身雪白的士兵(第2/5页)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像一块铺展开的绷带,上面有个破洞;又像港口里一块断裂的石头,上面突出来一根扭曲的锌管。那天晚上他被偷偷送进了病房,次日一早大家就都看见他,从那一刻起,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除了那个得克萨斯人,全都怀着温厚怜悯的心情厌恶地躲开他。他们庄重地聚集在病房最远的隐蔽处,生气而又心怀恶意地低声议论他,反对把这模样恐怖的人硬塞进来,并且怨恨他明显地向他们揭示了那令人作呕的现实。他们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将开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开始呻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年轻时髦、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战斗机飞行员绝望地哀叹道,“那就是说他晚上也要呻吟了,因为他不晓得时间。”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嘴巴上那个边缘粗糙的圆洞又深又黑,一点也没有嘴唇、牙齿、上腭或舌头出现的迹象。唯有那个和蔼可亲的得克萨斯人走上前去看视,他一天好几次走近,跟他闲谈多给正派人选票的事,每次打开话头时他都这么一成不变地问候:“你说什么,小伙子?感觉怎么样?”其他病人都穿着规定的栗色灯芯绒浴袍和解开的法兰绒睡裤,避开他们待在一旁,郁闷地猜想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在那里,纱布和石膏里面他到底长什么样。

“我跟你们说,他没问题,”每次社交访问后,那个得克萨斯人总是这样鼓舞人心地向他们报告,“这层厚壳底下,他实在是个正常的家伙。他现在只是有点怯生,有点不踏实,因为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又不能说话。你们何不干脆都到他跟前自我介绍一番?他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邓巴质问道,“他居然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不傻。他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能听见你说话吗?”

“好吧,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我敢肯定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嘴巴上头那个洞有没有动过?”

“喂,这话可是问得太蠢了。”得克萨斯人不自在地说。

“要是根本不动,你怎么知道他在呼吸?”

“你怎么知道是个‘他’?”

“他脸上的绷带下面有没有纱布遮盖眼睛?”

“他有没有动过脚指头或者手指尖?”

得克萨斯人慌张地退却了。“喂,这问题实在太愚蠢了。你们这帮家伙一定都疯了吧。你们何不干脆都到他跟前自我介绍一番?他真是个不错的家伙,我跟你们说。”

与其说他真是个不错的家伙,还不如说他更像一具消毒灭菌、制成标本的木乃伊。达克特护士和克拉默护士把他保持得如刚出炉一般崭新。她们时常拿一只小笤帚轻轻掸拂他的绷带,又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双腿、肩膀、胸脯和骨盆上的石膏模。她们拿来圆圆一听金属抛光剂,给从他腹股沟处伸出来的那根颜色暗淡的锌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她们还一天好几次用湿抹布擦去那两条细细的黑橡胶管上的灰尘;这两条管子从他身上一进一出,连接着两只封口瓶,一只吊在他床边的柱子上,一刻不停地把液体通过绷带的缝隙滴进他的身体,而另一只则放在地板上几乎看不见的地方,通过腹股沟处伸出来的锌管把液体排掉。两位年轻的护士一直不断地擦拭那两只玻璃瓶。她们做了这些杂活,颇感骄傲。两人中更为细心的是克拉默护士,她是一个匀称、灵巧、没有性别特征的女孩,长着一张健康而无吸引力的脸。克拉默护士的鼻子娇小可爱,面孔光彩照人、红润清新,迷人地点缀着些可爱的雀斑,对此约塞连很是厌恶。她被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动了。她那双纯洁的淡蓝色圆眼睛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噙满泪水,真是让约塞连抓狂。

“你到底怎么知道他竟然就在那里面?”他问她。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气冲冲地回答。

“好吧,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谁?”

“管他是谁在那些绷带里呢。你可能实际上在哭别的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甚至还活着?”

“你说得太可怕了!”克拉默护士叫喊道,“好了,快回床上去吧,别再拿他开玩笑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谁都有可能在里面。据我们所知,那甚至可能是马德。”

“你在说什么呀?”克拉默护士声音颤抖地恳求道。

“也许里面就是那个死人。”

“什么死人?”

“我帐篷里就有个死人,没人能把他扔掉。他叫马德。”

克拉默护士的脸色煞白,眼巴巴地转向邓巴求助。“叫他快别说那种话了吧。”她乞求道。